【莊子】內篇卷2齊物論詩解7聖挾宇宙愚芚純一大覺知夢愚以為覺 題文詩:瞿鵲子問,長梧子曰:聞諸夫子,曰聖人不, 從事於務,不就私利,不違災害,不喜貪求, 不拘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游塵垢外. 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 子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 丘何足知;汝亦早計,猶見彈丸,而求鴞炙, 見卵求雞;予嘗妄言,汝妄聽之.盍旁日月, 挾懷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 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異,而一成純. 萬物盡然,以是相蘊.予惡乎知,悅生非惑;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始得之,涕泣沾襟, 及其王所,與王同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 予惡乎知,夫已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夢之中又,占其夢焉, 覺而後乃,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 其大夢也,而愚也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 君乎牧乎,固鄙陋哉.丘也與汝,皆夢也哉; 予謂汝夢,其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弔詭. 萬世之後,一遇大聖,知解者是,旦暮遇之.
【原文】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①:『吾聞諸夫子②,聖人不從事於務③,不就利④;不違害⑤,不喜求,不緣道⑥;無謂有謂⑦,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⑧,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⑨?』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⑩,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11),見卵而求時夜(12),見彈而求鴞炙(13)。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14),挾宇宙?為其吻合(15),置其滑涽(16),以隸相尊(17)。眾人役役(18),聖人愚芚(19),參萬歲而一成純(20)。萬物盡然(21),而以是相蘊(22)。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23)!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24)!麗之姬(25),艾封人之子也(26)。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27),與王同筐床(28),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29)!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30)。方其夢也(31),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32)。君乎、牧乎,固哉(33)!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34)。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5)!【譯文】 瞿鵲子向長梧子問道:『我從孔夫子那裡聽到這樣的談論:聖人不從事瑣細的事務,不追逐私利,不迴避災害,不喜好貪求,不因循成規;沒說什麼又好像說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說,因而遨遊於世俗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都是輕率不當的言論,而我卻認為是精妙之道的實踐和體現。先生你認為怎麼樣呢?』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也會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麼能夠知曉呢!而且你也謀慮得太早,就好像見到雞蛋便想立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子便想立即獲取烤熟的斑鳩肉。我姑且給你胡亂說一說,你也就胡亂聽一聽。怎麼不依傍日月,懷藏宇宙?跟萬物吻合為一體,置各種混亂紛爭於不顧,把卑賤與尊貴都等同起來。人們總是一心忙於去爭辯是非,聖人卻好像十分愚昧無所覺察,糅合古往今來多少變異、沉浮,自身卻渾成一體不為紛雜錯異所困擾。萬物全都是這樣,而且因為這個緣故相互蘊積於渾樸而又精純的狀態之中。
『我怎麼知道貪戀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麼知道厭惡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鄉而老大還不知回歸呢?麗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兒,晉國征伐麗戎時俘獲了她,她當時哭得淚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晉國進入王宮,跟晉侯同睡一床而寵為夫人,吃上美味珍饈,也就後悔當初不該那麼傷心地哭泣了。我又怎麼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的求生呢?睡夢裡飲酒作樂的人,天亮醒來後很可能痛哭飲泣;睡夢中痛哭飲泣的人,天亮醒來後又可能在歡快地逐圍打獵。正當他在做夢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睡夢中還會卜問所做之夢的吉凶,醒來以後方知是在做夢。人在最為清醒的時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場大夢,而愚昧的人則自以為清醒,好像什麼都知曉什麼都明了。君尊牧卑,這種看法實在是淺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在做夢。上面講的這番話,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異。萬世之後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聖人,悟出上述一番話的道理,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 【莊子內篇】憨山釋德清註: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言不以世故為事務),不就利(不知所利也),不違害(不知有害可避也),不喜求(言無求於世也),不緣道(言無心合道,而無緣道之跡也);無謂有謂(以不言之教),有謂無謂(言發於天機,無心之言,如鷇音也),而游乎塵垢之外(超然游於物外也)。夫子(孔子也)以為孟浪之言(孟浪,謂不着實,猶無稽之言也),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何如也)?』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謂汝之此言,即黃帝聽之,亦熒惑而不悟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意謂孔夫子亦世俗之人耳,何足以知此哉)!且女亦大早計(言瞿鵲子才聞此言,即以為妙道之行,亦計之太早也),見卵而求時夜(才見卵,而便求報曉之雞),見彈而求鴞炙(才見彈,而便求鴞炙。此太早計之譬也)。予嘗為女妄言之(予以至人之德,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奚,何如也)旁日月(言至人之德如此),挾宇宙(宇宙在手乎)?為其吻合(至人與萬化吻然混合,而為一體),置其滑昏,以隸相尊(隸,猶言隸役也。言自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皆是以隸役相役而相尊者,此皆世之滑昏之人所為者。至人不與物伍,故一切置之而無心也)。眾人役役(役役於物慾而不自覺,此皆以隸相役役者),聖人愚芚(芚,草之未萌也。言聖人無心於世,不伐不知,泊兮於未兆已前),參萬歲而一成純(聖人入於不死不生,故參萬歲而成純。言不有於世,故聖人了無是非之心也)。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言萬物本來道通為一,本無是非,如聖人渾化,故曰盡然。但眾人只以一是字,蘊成我見,故有生死、是非之辯耳)。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耶(言本無生可欣,而眾人悅而貪之,豈非惑耶)!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耶(言聖人視生如遠逝,視死如歸家,而眾人惡死,豈非弱喪而不知歸者耶!弱喪,乃自幼喪失家鄉者)!麗之姬(麗姬,美女也),艾(地名)封人(掌艾之官)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麗姬納於晉君),涕泣沾襟(言麗姬始至晉時,以為不樂,故涕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與王同臥起),食芻豢(食美味,遂以為樂),而後悔其泣也(既知其樂,乃悔昔之不知為苦也。此喻死者人之所歸,乃最樂者,人不知耳)。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若知死之樂,安知不悔昔之不當求生耶?此以為樂,蓋言得免形骸生人之苦累,故以死為樂。亦非佛之寂滅之樂。以佛證之,正是人中修離欲行,得離欲界生死之苦,而生初禪禪天之樂。亦非世間人以死為樂也。觀者須善知其義)?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此言觀人世如夢,觀死生如夜旦。以此而游世間,乃至人之行也。夢覺相返者,以未覺乎大夢,故以死生為憂喜;苟知夢覺一如,則死生一條矣)。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言世都在迷中,而自不知其迷,如夢中不知其夢也。而世人且自以為有知為是,而辯於人。此如夢中占夢,其實不自知其在迷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必有大覺之聖人,乃能正眾人之夢語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而世之愚人,好執是非之辯者,而不自知在迷中,而自以為覺,故竊竊然私自以為知者,故誇示人。此舉世古今昏迷之通病也)。君乎,牧乎,固哉!丘(君乎者,暗指堯舜已下之為君者。牧乎,暗指伊呂已下之相者。固哉丘也,明指孔子。此通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凡以仁義治天下,而必要歸於己是而為道者,皆夢中說夢之人也)也與女(指長梧子也),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即我說女夢,我亦是夢中說女之夢耳)。是其言也(如此夢言),其名為弔詭(吊,至也。詭,怪也。謂此夢說,乃至怪之談;而女夢中之人,亦信不及)。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言必待萬世之後,遇一大覺之聖人,知我此說,即我與之為旦暮之遇也。意此老胸中,早知有佛,後來必定印證其言。不然而言大覺者,其誰也耶)』。 此一節,明至人所以超乎生死而遊人世者,以觀世間如大夢,死生如夜旦,憂樂如夢事。迷中說是非,如夢占夢;迷中正是非,如白日說夢事。總而言之,皆在大夢之中耳。似此,若不是至人看破,誰知此是大夢耶?愚者竊自以為覺,豈不陋哉?即自古堯舜已下之君相,以及孔子,皆夢中說夢之人耳。莊子自謂,我此說亦在夢中,無人證……[缺2頁]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缺2頁結束]……將顯世人之言語音聲,乃天機之所發,但在有機、忘機之別,故分凡聖之不同。故以三籟發端,意在要將地籟以比天籟。但人有小知、大知之不同,故各執己見為必是。故說了地籟,即說大知、小知之機心情狀之不一,故不能合乎天機,如地籟之風吹竅響耳。如此者何也?蓋由人迷卻天真之主宰,但認血肉之軀以為我。故執我見,而生是非之強辯者,蓋迷之之過也。故次點出真宰,要人先悟本真;要悟本真,須先拋卻形骸。故有百骸九竅之說,要人看破形骸,而識取真宰。若悟真宰,則自然言言合道,皆發於天真,是所謂天籟也。今之辯論之不齊者,蓋是機心之言,故執有是非。故立論是非之端,首云『夫言非吹也』一句,提起以生後面許多是非之情狀,皆從非吹二字發揮。但凡人迷之而不悟,在聖人已悟,則不由眾人之是非。故凡有所言者,皆照於天地也。從此照之於天一語,以立悟之公案。故向下說到,是非不必強一,但只休乎天均,則不勞而自齊一矣。如是重重議論,到末後是非卒無人正之者。如舉世古今,皆是夢中說夢,必待大覺之聖人,方能正之。即不能待大覺之聖人,亦只須了悟各人之真宰,則物論、是非自明矣。到此了悟之後,是非自明。則凡所言者,皆出於天真,如地籟無異矣。故末後以化聲相待一語以結之。若未大悟,則凡所語言,皆當照之於天,而休乎天均為工夫。故以和之以天倪為結語。此通篇之血脈,立言之本意也。但文章波瀾浩瀚,難窺涯際。若能看破主意,則始終一貫,森然嚴整,無一字之剩語。此所謂文章變化之神鬼者也。
【注釋】
①瞿鵲子、長梧子:杜撰的人名。
②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創始人。
③務:事,含有瑣細事務的意思。
④就:趨赴,追求。
⑤違:避開。
⑥緣:因循。『不緣道』即不拘於道。
⑦謂:說,言談。
⑧孟浪:言語輕率不當。
⑨奚若:何如,怎麼樣。
⑩聽熒(yíng):疑惑不明。
(11)大早:過早。計:考慮。
(12)時夜:司夜,即報曉的雞。
(13)鴞(xiāo):一種肉質鮮美的鳥,俗名斑鳩。炙:烤肉。
(14)奚:這裡用同『盍』,意思是『怎麼不』。旁(bàng):依傍。
(15)吻:『吻』字的異體。
(16)滑(gǔ):通作『汩』,淆亂的意思。涽(hūn):亂。一說講作暗。
(17)隸:奴僕,這裡指地位卑賤,與『尊』相對。
(18)役役:馳鶩於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於分辨所謂是與非。
(19)芚(chūn):渾然無所覺察和識別的樣子。
(20)參:糝糅。萬歲:年代久遠。『參萬歲』意思是糅合歷史的長久變異與沉浮。純:精粹不雜,指不為紛亂和差異所亂。
(21)盡:皆、全。
(22)以是:因此,因為這個緣故。蘊:積。
(23)說(yuè):通『悅』;喜悅。
(24)惡死:討厭死亡。弱:年少。喪(sàng):喪失,這裡指流離失所。
(25)麗:麗戎,春秋時的小國。姬:美女。『麗之姬』即麗姬,寵於晉獻公,素以美貌稱於世。
(26)艾:地名。封人,封疆守土的人。子:女兒。
(27)及:等到。
(28)筐床:亦寫作『匡床』,方正而又安適的床。
(29)蘄(qí):祈,求的意思。
(30)田:打獵。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畋』。『田獵』即畋獵。
(31)方:正當。
(32)竊竊然:明察的樣子。
(33)牧:牧夫,用指所謂卑賤的人,與高貴的『君』相對。固:鄙陋。
(34)吊(dì)詭:奇特、怪異。
(35)旦暮:很短的時間,含有偶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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