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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解國旺
明代萬曆年間,文壇上出現了針對七子派師古而主張師心,標舉性靈的公安派。公安派對於矯正明代中期文壇前後七子所造成的模擬剿襲之弊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為了矯正七子派的模擬與僵化,公安派的淺俗與俚率,以鍾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力倡幽深孤峭之說,並編選了【詩歸】一書來大力張揚自己的文學主張。據【明史・文苑傳】:『自宏道矯正、李詩之弊,倡以清真,惺復矯其弊,變而為幽深孤峭。與同里譚元春評選唐人之詩為【唐詩歸】,又評選隋以前詩為【古詩歸】,鍾譚之名滿天下,謂之竟陵體。』可知竟陵派之所以能正式成為一個風行天下的文學流派,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們編選了【詩歸】這樣一部全面體現其詩歌主張的選本是分不開的。【詩歸】一出,『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謂之鐘譚體』,甚至到了『家置一編,奉之如尼丘之刪定』的程度。
鍾、譚二人沒有像他們之前的七子派和公安派那樣,通過自己的文學理論文章宣揚其詩學思想。他們巧妙地利用了古詩選本這一選評結合、既有理論批評又有經典範本可資借鑑的形式,傳播了自己的文學主張。他們熟諳古詩選本的妙用:『昭明選古詩,人遂以其所選者為古詩,因而名古詩曰「選體」,唐人之古詩曰「唐選」。嗚呼!非惟古詩亡,凡並古詩之名而亡之矣。何者?人歸之也。選者之權,能使人歸,又能使古詩之名與實俱徇之,吾豈敢易言選哉!』(鍾惺【詩歸序】)『故知選書者非後人選古人書,而後人自著書之道也。』(譚元春【古文瀾編序】)鍾惺甚至稱自己『蓋平生精力,十九盡於【詩歸】一書』(鍾惺【與譚友夏】)。
鍾惺(1574―1625),字伯敬,號退谷,竟陵人(今湖北天門)。萬曆三十八年進士。授行人,官至福建提學僉事。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號鵠灣,竟陵人,與鍾惺同鄉。天啟七年舉鄉試第一。元春名輩後於惺,因與鍾惺合編【詩歸】而著名。鍾、譚所編【詩歸】,包括【古詩歸】和【唐詩歸】兩部分。【古詩歸】十五卷,選古逸至隋代詩;【唐詩歸】三十六卷,選錄有唐一代詩歌,以盛唐為主。竟陵派的詩歌主張主要體現在其【古詩歸】一書中。
【古詩歸】所錄漢魏六朝詩人中,選取詩歌最多者為陶淵明52首,其次為謝靈運26首,再次則謝I22首,鮑照為18首,顏延之14首,簡文帝13首,而陳思王曹植僅選10首,位列第七。與李攀龍的【古今詩刪】選錄詩人推崇謝I不同,鍾、譚所樹立的最佳典範是陶淵明。他們在選詩時,對無名之人、無名之作給予了普遍的關注,這是【古詩歸】與【古今詩刪】一個很大的不同。在樂府與古詩之間,鍾、譚更重視的是樂府;在各代詩中,他們對古逸詩及漢詩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竟陵論詩,以『厚』、『靈』、『清』以及『別趣奇理』等為宗旨。【古詩歸】對古詩的選取與評論,不但體現了他們這些詩學主張,而且蘊含着更豐富細緻的內容,從不同的側面展示了他們的詩學思想。
『厚』是竟陵派論詩的最高審美境界。鍾惺在【與高孩之觀察】中說:『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於靈,而靈者不即能厚。弟嘗謂古人詩有兩派難入手處:有如元氣大化,聲臭已絕,此以平而厚者也,【古詩十九首】、蘇李是也。有如高岩峻壑,岸壁無階,此以險而厚者也,漢郊祀、鐃歌、魏武帝樂府是也。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若夫以頑冥不靈為厚,又豈吾孩之所謂厚哉!』鍾惺在此指出『詩至於厚而無餘事也』,也就是說,『厚』是詩歌的最高審美境界。
『厚』本是復古派論詩所標榜的境界,所謂漢魏、盛唐的高格正是以渾樸蘊藉為主要特徵的。鍾、譚對復古派論詩這面旗幟是給予了充分肯定的,他們所說的『厚』,在審美意義上與復古派其實是一致的。但他們指出了厚的來源――靈。而靈又是公安派的論詩主張,所謂『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正是以發自內心的靈妙之趣為主要特徵的。鍾、譚對公安派論詩的這種正面主張也同樣做了肯定的評價。他們所說的『靈』,在審美意義上與公安派也是一致的。但他們指出了靈的指向――厚。竟陵派實際上是腳踩兩隻船的,他們綜合了復古與公安論詩的正面主張,既主張『厚出於靈』,又說『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是鍾、譚在復古與公安兩個影響甚大的流派之間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而找出的一條中間路線。但他們對靈與厚的綜合併不是簡單地將二者牽合在一起,而是在靈與厚的來源、求得靈與厚的方式等方面進行了自己的理論建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復古派的模擬與格套、公安派的淺俗與理率。
鍾、譚雖然與復古派一樣,以渾樸、蘊藉為詩歌的最高審美境界,但在具體的取徑上有所不同。他們認為復古派的錯誤在於從途徑上效法古人,而途徑有窮,精神無窮,所以他們取法古人,是從精神上入手的。鍾惺在【詩歸序】中說:『惺與同邑譚子元春憂之,內省諸心,不敢先有所謂學古、不學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詩之所在。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寂於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於一逢,求者之幸於一獲,入者之欣於一至。不敢謂吾之說非即向者千變萬化不出古人之說,而特不敢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也。』在鍾、譚看來,詩文氣運是代趨而下的,而作者之精神是代求其高的;精神之變無窮,而途徑之變有窮,所以要從精神上來求其變,求其高。而『真詩者,精神所為也』,既然古人的精神都蘊含在真詩中,那麼,後人如果能從古人的真詩中找出精神,加以利用,自然就可以達到『厚』的審美境界。從精神上取法古人,就避免了復古派從途徑上取法古人而導致的模擬剿襲、千篇一律的弊端。
在【與高孩之觀察】一文中,鍾惺又指出了『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於靈,而靈者不能即厚』。從本質上來說,詩歌是得之於靈心的,則古詩之厚,就不在於其高古的格調,而在於古人的靈心。後人慾取法古人求得詩歌之『厚』,就要去追尋古人的靈心。鍾、譚這裡所說的古人的靈心,其實也就是古詩之精神。他們編選【古詩歸】一書,目的就在於『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後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己矣』(鍾惺【詩歸序】),這就使得鍾、譚所倡導的『靈』成了建立在古詩基礎上的古人之靈心、古人之真精神,擺脫了公安派信口而出、信口而談所帶來的淺俗與理率。
鍾、譚論詩以為『厚出於靈』,則全篇氣勢的渾厚樸拙當於一字一句的靈動神妙中去尋求。雖然『厚』是詩歌的最高審美境界,『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也就是要在一字一句的靈動神妙之中找出古人的靈心,然後通過讀書養氣來求得自己詩歌創作中全篇氣勢的渾厚樸拙。譚元春在此指出了古人的靈心要從一字一句的靈動神妙中去尋找。他們在【古詩歸】的評語中多次評曰某字靈某句妙,『點逗一二新雋字句,矜為玄妙』,其實就是要從這一字一句的靈動神妙中窺測古人的真精神,並進而求得自己詩歌創作之『厚』。
鍾、譚對『靈』的看法雖然避免了公安派淺率與俚俗的弊病,但這裡也存在一個問題,即鍾、譚所謂的『厚』,是由玩索於字句之間而得,脫離了現實生活,也偏離了中國古代詩論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日積月累來求得『厚』的主流看法。另外,鍾、譚批評了復古派取法於途徑的弊端,倡導從精神上取法古人,但從譚元春對『靈』與『厚』關係的論述中,他們似乎也並沒有能夠完全將之貫徹到底。譚元春在這裡指出了『靈』與『朴』結合、折中復古與公安的中間路線。他認為朴則易流於無味,於是救之以靈;靈則易造成有痕,於是救之以朴,『必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運;一篇之朴,能養一句之神,乃為善作』,『古人一語之妙,至於不可思議,而常借前後左右寬裕樸拙之氣,使人無可喜而忽喜焉』,這實際上是要在鋪墊中造成氣勢,在一片寬裕樸拙之氣中烘托出一語之妙,通過鋪墊烘托營造出『厚』來凸顯『靈』,這是着眼於詩歌的形式因素對『厚』與『靈』關系所做的闡述。鍾譚批評復古派從形式上取法古人以求渾樸蘊藉之審美境界的錯誤,而他們自己實際上還是不自覺地走到了從形式上來求詩歌之『厚』的路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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