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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有富
讀者或聽眾受到詩歌作品的感染,就可以說產生了共鳴;受到強烈感染,就可以說產生了強烈共鳴。【世說新語•豪爽】云:『王處仲每酒後,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看來,曹操【步出夏門行•龜雖壽】中的這四句詩,在東晉征南大將軍王敦的心中產生了強烈共鳴。
讀者對詩歌作品產生共鳴是詩歌欣賞的基礎,朱光潛曾指出:『嚴格地說,一個人須自己覺得一首詩好,才能說它好。如果一首詩不能引起他的心靈的共鳴,他就無理去評定它的價值,至多只能說它對於自己不是一首好詩。』(【朱光潛全集】第八卷【心理上個別的差異與詩的欣賞 】)
詩歌作品之所以能引起讀者的共鳴,主要是因為詩歌作品寫的與讀者心裡想的具有某種一致性,而這種一致性是普遍存在的。【孟子•告子上】云:『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乎?』這段話告訴我們,人們往往具有相同的愛好與思想感情。如果詩人寫出了人們所普遍具有的情感,其作品就能夠引起讀者的廣泛共鳴,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十六云:『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試讀唐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回樂縣的烽火台,故址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西南,受降城指靈州,治所即在回樂縣。貞觀二十年,唐太宗曾親臨靈州接受突厥一部投降,故靈州被稱為受降城。顯然當時這兒是防禦吐蕃、突厥的前線。此詩首句寫大漠荒寒,次句寫月色淒涼。清姚鼐、趙彥傳【唐人絕句詩鈔注略】云:『首二句寫景,已為「望鄉」二字鈎魂攝魄。』後兩句寫就在將士們寂寞難熬的時候,不知何處吹響的笛聲立刻喚起了所有人思念家鄉的情緒。因為笛子所奏【折楊柳枝】、【行路難】等曲調,表達的都是思念家鄉的情緒。此詩深受歡迎,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三十【李益】稱:『其【受降城聞笛】詩,教坊樂人取為聲樂度曲。』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稱該詩『天下亦唱為樂曲。』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評曰:『絕句李益為勝……「回樂烽前」一章,何必王龍標、李供奉?』王龍標乃王昌齡、李供奉乃李白,李益的絕句能和王昌齡、李白相提並論,則其受人們喜愛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詩人艾青在【詩與時代】一文中說:『最偉大的詩人,永遠是她所生活的時代的最忠實的代言人;最高的藝術品,永遠是產生它的時代的情感、風尚、趣味等等之最忠實的記錄。』因為詩人寫的作品充分地反映了某個時代眾多人的情緒,這些作品也就能引起眾多人的共鳴。【古詩十九首】之所以被鍾嶸的【詩品】許為『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主要是因為這些詩表達了當時人們所普遍具有的情感,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三分析道:
【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於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夫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不知其樂,乍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雖此二意,而低回反覆,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
唐代詩人李白與杜甫之所以偉大,也是由於他們的詩歌表達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情緒,因而產生了巨大影響,試以李白【子夜吳歌】為例: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整個唐代,同鄰國打仗,平定叛亂和地方割據勢力,鎮壓農民起義,以及地方割據勢力之間的混戰,可以說戰爭接連不斷。如此頻繁的戰爭對正常的家庭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唐代府兵制度規定士兵自備軍裝,所以秋閨搗練、製衣、寄衣就是征人婦生活的重要內容。此詩前兩句寫景,一訴諸視覺,一訴諸聽覺,月色與搗衣這兩個意象均與相思有關,都具有典型意義。後四句寫情,由於作者按准了時代脈搏,表達了千千萬萬征人婦的共同心願,所以入情入理,扣人心扉。此詩在選材上也頗有特點,選擇首都長安,則全國可知。選擇萬戶,則涉及千家萬戶可知。對遠征親人思念的情緒,像秋風一樣瀰漫在整個夜空,則其無法排解可知。清田同之【西圃詩說】云:『余竊謂刪去末二句作絕句,更覺渾含無盡。』這種說法顯然是不對的,就體裁而言,子夜歌通常為五言四句,此詩五言六句,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有所創新。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在內容上,如果捨去了後兩句,則此詩所表達的普天下渴望和平的時代情緒與願望,將會削弱很多。
正因為喜怒哀樂是人們普遍具有的情感,不因時代的推移而有多大變化,所以一些能夠傳達大多數人痛苦和歡樂的優秀詩歌作品往往具有永久的魅力,並能引起後世讀者的廣泛共鳴,李白與杜甫的不少詩就做到了這一點。試以杜甫為例,宋李綱【校定杜工部集序】云:『蓋自開元、天寶太平全盛之時,迄於至德、大曆干戈亂離之際,子美詩凡千四百四十餘篇,其忠義氣節、羈旅艱難,悲憤無聊,一寓於此。句法禮致,老而益精。時平杜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誦其詞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於心,然後知古今絕唱也。』可見,杜詩在宋代特別受到歡迎。文天祥【集杜詩•自序】也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性情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於吾隔數百年,而其言語能為吾用,非情性同哉!』顯然,文天祥特別欣賞杜甫的詩,是因為杜甫的詩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抗日戰爭勝利後,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的唐詩課上,特地選講了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而且回到家裡還特地給孩子們朗誦了這首詩,並逐句作了解釋,最後還情不自禁地說:『我們也要穿過三峽回武漢看一下,就回北平了。』看來這首詩所表達的歡樂情緒,也引起了聞一多的強烈共鳴。
詩人艾青在【詩與宣傳】一文中說:『當詩人把他的作品提供給讀者,他的目的也即是希望讀者對於他所提供的意見能引起共鳴。』由於人們對事物的體驗往往是相通的,所以詩人寫自己對事物的感受,確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如韓七律【三月】前半首:
辛夷才謝小桃發,踏青過後寒食前。
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金聖歎【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曰:『某花謝,某花發,某日後,某日前,便如射覆着語相似,早令「三月」跳脫而出。遽讀「四時最好」四字,只道通篇作快活語,不圖其四之斗地直落下去,使讀者聲淚俱盡也。』此詩第四句說的是大實話,但是這句大實話概括了許多人的生活體驗,每個人的青春都會一去不復返。此詩將一年中的三月比喻人一生中的少年時代。前三句將三月之美好寫到了極致,又用第四句造成巨大的落差。那些度過了青春歲月的讀者,忽然意識到自己如此美好的青春歲月將一去不復返時,怎能不為之聲淚俱下呢?再如劉禹錫的【浪淘沙九首】其八: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卞孝萱、卞敏先生【劉禹錫評傳】認為這組詩是劉禹錫貶謫夔州期間寫的,並專門對這首詩進行了分析:
『永貞革新』失敗後,劉禹錫等人一再受到政敵的惡毒攻擊,『讒言如浪深』;他們不僅被遠謫邊荒,而且『逢恩不原』,『遷客似沙沉』。這首詩前兩句的句首冠以『莫道』、『莫言』,說明詩人對『讒言如浪深』、『遷客似沙沉』視若等閒。雖屢遭貶謫,仍保持着豁達大度和堅定無畏的樂觀精神。詩的後兩句,運用比喻的手法說明蒙受讒言的『遷客』是真金,而進讒的政敵卻如『狂沙』,讒言和貶謫使詩人歷盡辛苦,但是鍛煉了意志。狂沙最終是埋不住真金的,詩人對此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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