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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莫礪鋒
逮捕東坡的聖旨剛下達,營救東坡的活動也同時展開。駙馬王詵最早得到消息,他立即派人趕往南都告訴子由,讓他向東坡及時通報。子由聞訊大驚,派人星夜奔赴湖州,好讓東坡事先有個思想準備。兩撥互不相知的人馬在暗中賽跑,不料皇甫遵『忠於王命,帶着一伙人日夜兼程,其行如飛,子由派出的人根本趕不上。幸而皇甫遵走到潤州,其子突然得病,不得不停下來醫治,耽擱了半天,子由所派的人才搶先一步到了湖州。東坡接到通報,自覺事態嚴重,凶多吉少,就寫信給子由,托他照管家人。接着又主動請假銷職,讓通判祖無頗代理知州職務。七月二十八日,東坡剛與祖無頗交接完畢,皇甫遵一夥就凶神惡煞般地闖進了州府衙門。(東坡後來在【杭州召還乞郡狀】中回憶湖州就逮的過程說:『悍吏皇遵將帶吏卒,就湖州追攝,如捕寇賊。臣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子由處置後事。孔凡禮【蘇軾年譜】卷十八也說:『就逮,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後事。郡人送者雨泣。意謂東坡留書與子由事在皇甫遵到達湖州州衙以後。然據【孔氏談苑】卷一、【萍洲可談】卷二等書記載,皇甫遵到達州衙後當場命令兵士逮捕東坡,並立即押解出城。揆諸情理,東坡作書與子由當在接到子由報信之後,皇甫遵到達之前)
皇甫遵身穿朝服,手持朝笏,冷若冰霜地站在大堂上,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兩個兵士一左一右分立兩旁,神情猙獰。東坡從未見過這等陣勢,不免心裡發虛,就躲在屏風後面與祖無頗商議。祖無頗說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你只能出去見他們。東坡覺得自己身為罪人,不再適合穿官服。祖無頗說:『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罪名,你還是應當穿着朝服出見。於是東坡穿上朝服,手持朝笏走出大堂,祖無頗與其他官員都戴着小幘站在東坡身後。皇甫遵久久地站着,一言不發。兩個兵士懷裡揣着公文,把衣服撐得高高隆起,好像是懷藏兵器。在可怕的沉默中,人心更加疑懼。於是東坡先開口說:『我自知得罪朝廷的地方很多,今天一定會賜死。死固然不敢辭,只求讓我回去與家人告別!皇甫遵這才冷冷地回答說:『不至於如此。祖無頗上前一步,說:『太博一定帶有朝廷的文書吧?皇甫遵厲聲詰問:『你是什麼人?祖無頗說:『我是代理知州。皇甫遵才把御史台的文書交給祖無頗。祖無頗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的革職逮捕文書而己。但是皇甫遵催着立即上路,兩個兵士上前把東坡五花大綁,拉着就走。此時王閏之帶着全家老少從後堂追趕出來,哭成一片。東坡突然想起從前與妻子說過的一個故事:宋真宗時有一位隱士楊朴,有人向朝廷舉薦他擅長寫詩。真宗召見楊朴,令他當場作詩。楊朴推辭說不會,真宗問道:『那麼你這次進京時有人寫詩送行嗎?楊朴回答說:『只有為臣的老妻寫了一首絕句:「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提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聽了大笑,就下令放他回山。於是東坡回頭對王閏之說:『你就不能像楊處士的老妻一樣,寫一首詩來送送我嗎?王閏之聽了不覺失聲一笑,東坡就勢轉身,大步走出州府。聚集在州府前觀看的百姓看到他們的蘇太守頃刻之間就像雞犬一樣被人綁走,大家都失聲痛哭起來。
轉瞬之間,東坡便由一位地方長官變成了階下囚。整個州衙頓時陷入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祖無頗及大小官員都躲避不見,只有掌書記張師錫追送到郊外,還斟酒為東坡壯行。一直跟隨在東坡身邊問學的王適、王y兄弟也送到郊外,他們送東坡上船後,又返回去幫助王夫人收拾行李,把全家老少都送到南都去投奔子由。東坡的長子蘇邁時已二十一歲,家裡讓他陪同東坡入京,蘇邁便追着船隻在岸上徒步相隨。王閏之帶着家人乘船離開湖州後,御史台又下令搜查蘇家,並派人馬沿途阻截,追到宿州將蘇家的船隻團團圍住,並衝上船去翻箱倒櫃,搜查東坡所寫的文字,一家老少都嚇得半死。事後王閏之又氣又怒,便把被吏卒翻弄得狼藉不堪的殘存文稿付之一炬。
八月十八日,東坡被押解到汴京,鋃鐺入獄。兩天之後,審訊開始。東坡剛被帶上刑堂,主審的張b和李定便裝腔作勢地問東坡,五代以內有沒有『誓書鐵券。原來北宋的制度規定,凡是曾蒙皇帝特賜『誓書鐵券的功勳之家,五代之內的子孫可以赦免死罪。東坡出身寒微,祖上都是一介平民,他全憑科舉才進入仕途,哪來的什麼『誓書鐵券?張b、李定之所以要這樣問,是因為這是審訊死刑犯的必經程序。可見在張b、李定的心裡,早已把東坡內定為死罪,只待屈打成招,便可判處極刑。
從八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二十八日,東坡在御史台的獄中關押了一百三十個日日夜夜,身心受到極大的摧殘。他所居的囚室狹小、陰暗,舉手投足都會碰到陰濕粗硬的牆壁,屋頂上開着一個小小的天窗,整個囚室就像一口百尺深井,東坡就蜷縮在那不見天日的井底。奉旨勘問的官員個個如狼似虎,他們或威逼,或誘騙,一心要把東坡朝着蓄意詆毀皇帝的大不敬的罪名上引。東坡不肯招認,他們就大聲詬罵,百般逼迫,而且輪番上陣,日以繼夜,不讓東坡有稍事喘息的機會,只盼東坡精神崩潰,便好胡亂招供畫押。東坡入獄後不久,開封府尹蘇頌也因事下獄,正巧關押在東坡隔壁的囚室里。蘇頌親耳聽到御史們對東坡的斥罵凌辱,通宵達旦,慘不忍聞。御史們抓住東坡詩文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深文周納,反覆盤問,一定要東坡承認其中蘊藏着惡毒攻擊皇上的深層含義。御史們還逼着東坡交代出與他有過交往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不但追問哪些人接收過他的詩文,而且連相互間有過什麼禮物饋贈也要一一開列,不能有一點一滴的遺漏。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御史們審訊東坡的全部細節了,但是在御史台的審訊記錄和東坡長達兩萬多字的供狀中還殘留着一些蛛絲馬跡。先看前者的記錄:『今年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勾攝軾前來,至八月十八日,赴御史台出頭。當日准問目,方知奉聖旨根勘。當月二十日,軾供狀時,除【山村】詩外,其餘文字並無干涉時事。二十二日,又虛稱更無往復詩等文字。二十四日,又虛稱雖無譏諷嘲詠詩賦等應系干涉文字。二十四日,又虛稱即別不曾與文字往還。三十日,卻供通自來與人有詩賦往還人數姓名。又不說曾有黃庭堅譏諷文字等因依。再勘方招外,其餘前後供析語言因依等不同去處,委是忘記,誤有供通,即非諱避。軾有此罪愆,甘伏朝典。再看後者的記錄:關於【與湖州知州孫覺詩】,供狀中說:『軾在台,於九月三日供狀時,不合雲上件詩無譏諷外,再蒙會勘方招。關於【寄題司馬君實獨樂園】,供狀中說:『九月三日准問目,不合虛稱無有譏諷,再勘方招。關於【送曾鞏得燕字】,供狀中說:『軾在台隱諱,蒙會到曾鞏狀,曾被人申送到上件簡帖,九月十七日方招。……一次又一次的『再勘方招,御史們究竟使用了什麼妙法,才一點一點地撬開了東坡的牙齒,把他們夢寐以求的一條條罪名從東坡嘴裡擠出來?否則的話,為什麼東坡開始時堅決否認那些罪名,在再度審訊時卻又一一供認不諱?更令人驚訝的是,東坡供認的罪名,竟與御史們奏彈東坡時的深文周納如出一轍!試看數例:
舒指責東坡作詩譏諷新政,他舉例說:『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東坡則分別供認說:『意言百姓雖得青苗錢,立便於城中浮費使卻。又言鄉村之人,一年兩度夏秋稅,又數度請納和預買錢,今此更添青苗、助役錢,因此莊家子弟多在城中,不着次第,但學得城中語音而已。『又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是時朝廷新興律學,軾意非之,以謂法律不足以致君於堯舜。『軾謂主上好興水利,不知利少而害多,言「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言此事必不可成,譏諷朝廷水利之難成也。『時鹽法峻急,僻遠之人無鹽食,動經數月。若古之聖人,則能聞韶忘味,山中小民,豈能食淡而樂乎!以譏諷鹽法太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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