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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心期可與後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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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舟 發表於 2012-6-9 17:3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劉 麗

  海角崖山一線斜,
  從今也不屬中華。
  更無魚腹捐軀地,
  況有龍涎泛海槎?
  望斷關河非漢幟,
  吹殘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無歸處,
  獨依銀輪哭桂花。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江南常熟(今屬江蘇)人,是明清兩朝一位極有影響,又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和著名詩人。在明朝,他是東林領袖之一,極負聲望,文名也播於海內。清順治二年五月間,多鐸軍至江南,錢謙益迎降,尋至京候用。順治三年正月,清廷授錢謙益禮部侍郎之職,管書院事,充明史館副總裁,六月,錢謙益即以疾告歸。但就是這短短的幾個月,卻成為他終生蒙恥的污點。此後,雖然錢謙益決然反戈,積極地從事反清復明的政治活動,但由於他曾在清朝為官的經歷,他的這種反清行動,並未被人們看作是值得稱譽的義舉,卻恰恰成為他政治上搖擺不定、鼠首兩端,道德人格上卑鄙無恥的極好說辭。因此,『自詡清流,忝顏降附』成為清人對錢謙益人格的定論。甚至於那些錢謙益後來於鬱悶當中寫下的懷念故國的詩文,亦成為其道德卑劣的說明,而其中所包含的真實情感卻並未為人們所認同。
  歷史上,最早對錢謙益詩文及人品做出評價的是乾隆,他認為錢謙益『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哪有光』,稱他為『罪人』。乾隆末,管世銘在【韞山堂詩集•論近人詩絕句】中也委婉地否定錢謙益的人品,他說:『白衣不放鐵崖還,斑管題詩淚漬顏。失路幾人能自訟?莫將婁水並虞山。』諒解了與錢謙益同樣負有盛名的吳偉業降清的行為,而對錢謙益卻並不寬容。這種觀點幾乎成為時人的共論,例如與管世銘皆為常州同鄉的趙翼就認為:『梅村當國亡之時,已退閒林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簽名,而自恨濡忍不死,天地之意,沒身不忘,則心與跡沒味皆可諒。』意思是說,吳偉業降清乃屬於被動無奈,吳詩中亦多見自悔之詞,故其人其行可以諒解;而錢謙益則不同了,他是主動降清,這樣,兩人的品格就當然有了高下之分,不能同日而語。後世對錢謙益的認識與評價也基本上沒有超出趙翼以上的觀點。傳統的中國文論一向認為文品即人品,講究由人及文,由文及人。這樣一來,不少人就認為,錢謙益的詩中所表現出來的故國之思和反清意識其實是他對自己不光彩事跡的掩飾,其詩歌所抒發的思想感情都是不真實的,是矯情自飾,沽名釣譽。
  那麼,錢謙益其人是否真如以上所論?我們應如何認識他自認為『以詩傳心』的詩文呢?筆者認為,與錢謙益同時代的著名學者黃宗羲對其做出的評價還是較為公允和客觀的。黃宗羲在悼念錢謙益的【八哀詩•錢宗伯牧齋】一詩中,這樣寫道:『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未與後人傳。平生知己知誰是,能不為公一泫然。』在此,黃宗羲肯定了錢謙益重要的文學地位,同情他坎坷不平的遭遇,理解他在孤獨、落寞中欲以詩歌明心言志的苦心,並感嘆他的『心期』無人理解。這裡,黃宗羲顯然是以錢謙益的平生知己而自居的。那麼,錢謙益的『心期』究竟是什麼呢?其實,如果我們具體分析他的詩作就不難發現,這就是他對降清一節的無限悔恨及自贖意識和內心深處對明朝故國的強烈思念,還有對清朝的強烈不滿甚至仇恨。
  錢謙益晚年所作的詩歌均收集於【投筆集】中。這部詩集與其說是錢謙益抗清復明的詩史,不如說是他始身為貳臣,卻痛悔不迭,後置生死於不顧,視羅網為罔聞,以期世人諒解的一部『心史』。明清易代之際的社會大動亂和個人際遇升沉榮辱的巨大變化,都在他的這類詩歌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現,更顯示出了作者鮮明的故國滄桑、身世憂危。作者投降清朝而又眷念故國,屈事清廷而又支持反清的複雜感情構成了這部詩集的基本基調。
  特別是【投筆集】中的大型七律組詩【後秋興】更是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唐杜甫曾著有【秋興八首】,錢謙益用其題和其韻,寫下了【後秋興】。【後秋興】共一百零四首,被近代國學大師陳寅恪稱為『明清之際詩史』,其實也可視為詩人晚年的心靈史。這組詩歌以鄭成功攻擊金陵城以及南明桂王政權的有關情況為主要內容,穿插他和心靈知己柳如是支持人民抗清的事跡,其感情色彩十分強烈,字裡行間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作者抗清復明的強烈願望。為了便於從詩歌中領略作者晚年複雜的心態,略窺他的『心期』,限於篇幅,我們僅從其中擷取【後秋興之三】一首進行賞析,以期窺斑見豹。
  1646年冬,明朝駐守兩廣的大臣瞿式等擁立永明王朱由榔在梧州監國稱帝,建元永曆,不久移居肇慶(今廣東省高要縣)。這個政權在西南存在了十五年之久。1662年初,即康熙元年,清軍大舉進攻西南,南明最後一個抵抗力量――永曆王朝軍隊被清軍擊敗,永曆帝朱由榔逃到緬甸被俘,並被吳三桂殺害,明朝從此徹底宣告滅亡。錢謙益的【後秋興之三】就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社會背景下而作的。
  『海角』,本指伸入海中的狹長陸地,後常指偏僻、荒遠之處。『崖山』,亦名崖門山,在廣東新會縣海中,此地即南宋末陸秀夫背着帝跳海之處。『一線斜』,形容海角、崖山細長如線。這二句是哀嘆永曆政權的覆滅。永曆政權的主要根據地是在西南地區,地理上距離中原地區比較遠,但是就這麼一個荒涼、偏遠的地方從此也不再屬於『中華』了。清順治十六年,錢謙益從事反清活動接應水軍入江,鄭成功水師三路攻入,並約張煌言大舉北上,以圖牽制,於是有了震動東南半壁的北伐之役。水師抵崇明,破瓜洲、鎮江,節節勝利,中興在望,作者是何等的欣喜,真是『漫捲詩書喜欲狂』!試看一下他當時聞訊寫下的【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之二】:『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就可以想象詩人當時滿懷希望的心情。而今,前後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卻是『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時光荏苒,人事皆非,這等景況如何不使老詩人倍感傷心,潸然淚下!
  接下來是『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兩句。【楚辭•漁父】中記載,屈原不願以清白之身『蒙世俗之塵埃』,而『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錢謙益的此兩句意謂自己即便是想效法屈原投江以證明清白,可是連自殺都找不到一塊屬於自己祖國的地方。因為回望舉國上下,包括江河海洋都已處在清朝的統治之下。而屈原所投的汨羅江當時尚屬於楚國,而今自己周圍到處卻是普天之下,莫非『清』土,屈原比起自己真是幸運得多了。『龍涎』,為龍涎香,是一種產於抹香鯨體內的名貴香料。『海槎』,指用來渡海的木筏。既然自己想學屈原那樣投水自盡都找不到地方,更別說泛舟海上去做個避世的隱士了。真是求生不能,欲死不得,這是何等的不幸與可悲!
  『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這兩句尤為沉痛悲切,可以說是其悲在心,而其哀則在骨。其意即明朝從此歸於滅亡,而清代之一統天下。『日』和『月』,兩字合在一起即是『明』字,表示明王朝,清人在詩歌中多用此意象來表達故國之思。『胡笳』,一種少數民族的樂器,因清是滿族,故以之代清。清朝一統天下的格局已經形成,任何人都無力回天了,面對這樣殘酷的事實,作者的心情是何等的沉痛與悲哀啊。
  最後的『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依銀輪哭桂花』兩句,是作者在悼思、追念桂王之死。『桂花』即指桂王朱由榔,南明永曆帝朱由榔原為桂王;『嫦娥』為作者自喻。如今桂王已逝,故國不再,江山易主,只剩老臣粟雨夜哭,恨血凝碧。神話傳說中,嫦娥本為后羿之妻,由於偷服西王母的仙藥後,飛升上天,以廣寒宮為家。這裡所用『嫦娥』的意象含義實則有兩重:一是借用李商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詩句,表達自己失節仕清的悔恨;二是表示因為永曆王朝的滅亡,自己如嫦娥一樣無家可歸,無國可依,無處託身。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們再結合錢謙益在他的【西湖雜感•二十】中寫的『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衷』這兩句詩,就完全可以體會到詩人因當年失足而發出的刻骨銘心的懺悔,猶如泣血錐心之痛,情真意切。詩中所抒發的故國之思,黍離之情,銅駝之感,無不躍然紙上,令人動容。
  錢謙益的【後秋興之三】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是十分成功的。其總體風格是沉鬱頓挫,悲壯厚重,藝術功力上爐火純青,頗有老杜之風;而在感情的抒發上則哀痛感人,悲涼沉重。『不成悲泣不成歌』,這首詩可以說是作者『鼠憂泣血,感慟而作』的。具體歸納起來,它主要有如下的藝術特點。首先是沉鬱、頓挫的風格特色。沉鬱是感情的悲慨、深厚;頓挫,是感情表達的波瀾起伏、反覆低回。作者豐富深厚的思想,淒涼悲痛的心情,無不滲透於字裡行間。其次是結構嚴謹,精工細緻,充分展現了作者的學問與功力。再次是語言精煉蒼勁,意味深長。其構思之精,格律之嚴,用字之重,都深得杜詩精髓,無愧於『四海宗盟五十年』的一代文宗之稱譽,已初步顯示了清代學人詩與詩人詩相統一的主要藝術特色。
  總之,筆者認為,聯繫到錢謙益後半生抗清復明的一系列實際行動,他的『心畫』、『心聲』並不是如有人說的『失真』,而是『言為心聲』,人如其言,他的詩歌完全可以代表他真實的思想感情。錢謙益的詩中所表現出來的故國之思,應該說是他真誠地發自心靈深處的自責與悔恨,因此不能一概斥之為作偽。『桃葉春流亡國恨,槐花秋蹈故國煙』,詩中分明流淌着的是詩人深隱着的國亡家破、無力回天的無奈的淚痕。
  真實是文學永恆的生命。如果錢謙益的詩文都是作偽以掩其恥的話,那自然也就沒有多少價值了;但從錢謙益詩歌的整體來看,他的【後秋興之三】這類作品,數量是很多的,所涉及面也非常之廣泛,並且歷時之久、情意之殷切,都是作偽所不能辦得到的,因此,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他是在偽飾。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板蕩淒涼忍再聞?煙巒如赭水如焚。白沙堤下唐時草,鄂國墳邊宋代雲。樹上黃鸝今作友,枝頭杜宇昔為君。昆明劫後鐘聲在,依戀湖山報夕曛。(其一)
  
  冬青樹老六陵秋,慟哭遺民總白頭。南渡衣冠非故國,西湖煙水是清流。早時朔漠翎彈怨,他日居庸宇喚休。苦恨嬉春鐵崖叟,錦兜詩報百年愁。(其六)
  (錢謙益【西湖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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