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聯合早報
● 沈逸
一個經濟總量相當可觀,排入世界前三甲的大國,花將近20年的時間,研究並製成了一種比較新式的戰鬥機,然後進行了一次試飛,這似乎該是不足為奇的。但在短短不到一周時間,各方媒體和分析人士圍繞中國第四代隱形戰鬥機展開了出人意料的熱烈討論;來自台灣的一位宋姓軍事評論員在接受專訪時說:台軍已研發出一種磁性粉末,可撒布空中,吸附於隱形飛機之上,足以破解任何當今世界的先進隱形技術,因此四代機『完全不足為懼』。此類貌似科幻的言論大量湧現,顯示小小的四代機試飛無意間吹皺了一池春水,水下顯現出來的是遠比四代機新聞更加重要的中美戰略互信與東北亞戰略穩定的深層次問題。
客觀力量挑戰戰略心理基礎
概括來說,今日東北亞地區戰略結構的基礎,建立在中國綜合國力長期羸弱,並認定中國將長期保持羸弱的基礎之上。當中國大陸的綜合國力表現出長期持續增長,並且逐漸在包括軍事領域在內的諸方面逐漸改變相對力量分布之際,現存戰略結構的心理基礎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一般而言,有兩種應對挑戰的選擇:
其一,順應力量對比與國際關係行為模式的變化,調整心態,全面修改乃至放棄現有的戰略結構,在全新戰略理念指導下,建立全新的戰略結構,適應新的相對力量分布和力量對比。
從短期來說,選擇此對應方案,意味着巨大的陣痛和對短期利益的割捨;從中期和長期來說,主動調整的結果是使得整個地區的安全結構更加符合變化之後的力量對比,有助於區域內各類行為體的長遠利益。
基於此種思路所追求的戰略穩定,是一種』動態穩定『:短期看,有變化,有調整,有取捨,是不穩定的;長期看,為不可避免的力量對比變化留出了彈性的空間,是穩定的。一如鐵路,每條鐵軌與鐵軌之間預留了熱脹冷縮的縫隙,雖然車廂經過時磕碰難免,卻讓整條鐵路可以冷熱無阻。
其二,堅持捍衛此前已經獲得的既得利益,試圖通過對現有戰略結構的修補與強化,來抵消相對力量分布的變化,捍衛短期利益。或者試圖從長期消除導致新的戰略力量崛起的動力,盡一切可能,不惜一切代價,維持現有的局面。
這同樣是在追求穩定,但追求的是』短期的穩定』,這種穩定是靜態而且是脆弱的,除非最終消除造成挑戰的結構性動力,也就是鎖定主要行為體之間的相對力量對比,否則,最終當力量對比變得不可收拾時,結構性調整仍然將不可避免的出現。
但經常被觀察者忽視的是,在東北亞地區,自1895年以來,不少行為體已經在長期存在的戰略結構下形成了某種不可公開言表的心理定勢:中國的『羸弱』是『正常』的,中國的『強盛』是『反常』的。中國努力保持羸弱,保持溫和,保持對外部資本的無條件迎合,那麼就是一個『負責任的現狀國家』;中國如果試圖強化自身的實力,即使只是經濟實力,更不要說軍事實力,那麼就是一個『危險的,具有侵略性的,試圖改變現狀的國家』。這種心理定勢,造成了包括中美兩國戰略關係發展在內的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現象:當中國努力發展經濟時,外界要求『提升透明度』,因為擔心中國『偷偷發展軍事實力』;當中國展示自身軍事研究的最新成果,攤開了給外部看的時候,外部說『中國構成了威脅』。潛意識裡試圖繼續維持自身對中國的不對稱優勢,以及擔心日後中國用同樣的邏輯來對待自己,促使相關各方以矛盾思維,來認識和分析中國的綜合實力發展。
各方皆須學習建立戰略互信
參考冷戰時期的經驗,軍事領域戰略互信與戰略再保證的實施,是矛盾雙方培養、鞏固和建立戰略信心的必要條件。對於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各方來說,現在是逐漸學習把握和接受這一新任務的最佳時機。此次四代機的試飛,從程序安排來看,是大陸學習按照美方需求,提升戰略透明度的一個標誌性事件;同時,也是大陸自信增強的典型體現。原先處於相對劣勢,並且長期受到不公正壓制的大國,在初步取得一定實力之後,繼續保持了相對溫和的戰略態勢,而不是變成咄咄逼人,這就提供了建立戰略互信的契機。
雖然從實體戰鬥能力,真實軍事力量對比來看,四代機的試飛成功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影響,但他確實提供了一個具象徵意義的戰略機遇,一個中美兩國調整心態之後真正開始學習建立戰略互信的機遇。從這點來看,中國選擇的時機也是有些意思的:就在國家主席胡錦濤對美國開展國事訪問之前。顯然,如果美方願意接過中方拋出的這個球,那麼此次訪問,理應在戰略互信層面取得某種突破,或者取得某種標誌此種努力正在進行的成就。
對於美方來說,布什政府後期到奧巴馬政府時期,應對中國崛起的基本戰略思路處於模糊而混亂的時期。客觀現實是,在今天的世界經濟體系中,中美雙方的相互依存已經達到了所謂『相互確保毀滅』的地步;但主觀意志上,無論是習慣了美軍壓倒性優勢的軍方強硬人士,亦或者是沉迷於美方普世價值優越性的政治人物,始終拒絕正面認識中國的三個重要變化:第一、中國的整體實力正在逐漸提升,其動力主要來自中國內部,而非依賴外部國家的恩賜;第二、中國的發展正在讓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受益;第三、整體看,中國是一個溫和的基本滿足現狀的國家,除了涉及最關鍵的領土和主權完整之外,中國並沒有任何意圖追求世界霸權,或挑戰美國的霸權地位。現在的客觀現實,不是中國在主動挑戰美國,而是美國自身的相對力量不怎麼允許美國繼續非常從容的維持自冷戰時期遺留和建立的霸權體系。
至於其他周邊相關的行為體,簡單來說,大家都已習慣了趁着中國實力羸弱,或中美關係緊張時,從中漁利,或者憑藉所謂大國平衡外交的小伎倆,獲取一些好處。這種局面既不穩定,又不正常,充滿了誘惑人們為了短期收益採取邊緣政策引發擦槍走火的風險。
在東北亞探索戰略機制、制度化
中國必須學會運用實力,設計、落實一套符合自身戰略利益的新戰略結構。這對於從1840年之後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大國實踐經驗的中國來說,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同時也是無法迴避的責任。東北亞地區的戰略結構調整,或許因此可以成為一個小小的試驗田。一如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發端於小崗村,發端於深圳特區一樣,構建新戰略結構同樣需要一個適當的起點。
對於美國來說,或許現在到了認真思考中美戰略關係的時候了。20世紀70年代至今中美關係的發展居然是建立在三個聯合公報而不是一份條約的基礎之上,這本身就是相當反常的事情。中美力量的巨大差異,使得美國可以用不承擔實質性約束的變通手法,迫使中國做出相應的犧牲,但顯然這不是兩國交往的正常局面。奧巴馬上台的口號是變革,儘管在美國國內政治中,『變革』已經變成了脫口秀節目調侃的笑柄,那麼何妨在對外政策中拿出一些勇氣來,或許短期內會帶來更多的批評,但長期卻可能為美國留下真正意義上的戰略遺產。
作者是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國際政治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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