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聯合早報 ● 薛涌
美國天天喊自己的世界第一。但其國民深度的自卑感,已經有些無可救藥了。這樣的社會文化不改變,美國作為一個世界領袖的地位,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僅僅在十年前,美國還被比作當年的羅馬帝國,甚至是羅馬帝國也無法比擬的『世界帝國』。美國的軍力,比其他十幾個主要國家的軍力總和還強;世界前二十所大學,有一大半是美國的大學。從微軟、谷歌、蘋果,到面簿(Facebook),美國無疑是創新的領袖。
如今,沉到經濟衰退谷底的美國則是另一番光景。當然,美國正在觸底反彈之中,世界年輕一代的精英仍然把到美國一流大學讀書視為晉升之階。低估美國是莫大的錯誤。但是,哪怕是在『世界帝國』風光無限之際,美國的社會和文化矛盾也在不斷深化之中,乃至你接觸一般美國人時每每暗嘆:難道這就是統治世界的『大國之民』?難道這些人的選票會決定了這一『世界霸主』如何運用自己的影響力?
舉幾個例子:有的美國小學老師會這樣教學生: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四分之二。到商店買東西,廣告上明明寫着雙重減價:在已有的50%折扣基礎上,再給你打50%的折扣。也就是說,100美元的50%就是50美元,再打50%,那就是25美元,75%的總折扣。但是店員居然會和你爭執起來:『這不可能。兩個50%,不就是100%了!這東西你可以白拿了!』也許這還算好的,畢竟他還能通過心算知道50加50等於100。有些美國人連這也算不明白。
美國大學生代數不過關者眾
如果說這些日常生活中零星的個人見聞不足為訓的話,那就看看【紐約時報】周末版上剛剛發表的文章【代數有必要嗎?】。大意是說,美國的學生普遍被代數折騰,根本學不會。因此,學校沒有必要繼續教代數了。
寫這樣的文章的人,不是那種覺得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應該等於四分之二的數學盲。而是紐約市立大學女皇學院(Queens College)的政治學榮休教授、【高等教育?――大學是怎樣浪費了我們的錢、耽誤了我們的孩子,以及我們能為此做什麼】(Higher Education?: How Colleges Are Wasting Our Money and Failing Our Kids and What We Can Do About It)的作者之一安德魯・赫克爾(Andrew Hacker)。他自稱在一生的學術生涯中要頻頻依靠數學,寫這種文章,並非自己不懂數學而不讓下一代學習數學。
正因為他是訓練有素的社會科學家,他提供的一系列數字也許能給我們提供一個比較客觀的現實描述:美國九年級的學生(一般14至15歲)中,有四分之一無法高中畢業。這個比率在2008至2009年度的南卡羅來納州達到了34%,在內華達州達到45%。赫克爾所接觸的老師告訴他:代數不過關是輟學的主要原因。一位田納西州的資深教師警告:『期待所有學生都掌握代數將導致更多的學生輟學!』不管學生來自窮人家庭還是富人家庭,不管他們是黑人還是白人,代數帶來的恐怖是全面的。在田納西州,39%的白人學生代數達不到熟練水平;在新墨西哥州,這個比率高達43%。一項研究揭示,兩年制的社區大學錄取的學生中,能通過最基本的代數考試的學生不足四分之一。阿帕拉契州立大學(Appalachian State University)的一位人士說:『許多學生考代數考了三次、四次、五次,就是通不過,最終輟學。』美國的大學新生中,只有58%能夠最終拿到學士學位。導致他們讀不下大學的首要原因就是大一數學。在赫克爾教授從1971年就開始執教的女皇學院,57%的學生無法通過必修的代數課考試。全美的數據揭示:在大學成績單中,數學中的F和D,比其他課程高一倍。
『德國模式』不適用於美國
面對如此大的危機,什麼才是對應之策呢?難道不是應該加強數學教育嗎?恰恰相反,赫克爾教授提出了『代數有必要嗎?』的質疑。在他看來,代數是許多學生根本無法掌握的。拿這種學生明明無法掌握的東西來折騰學生,必然導致教育的失敗。他雖然沒有提出廢除代數的主張,但提出不應該把代數作為義務教育的基本要求。為此,他給出兩點理由:
第一,根據有關研究,未來十年的起步型工作,只有5%要求熟練的代數。比如,豐田公司在密西西比州這種落後地區建廠,那裡的教育水準雖然很低,但豐田和當地的社區學院合作,講授機械工具數學,並不需要代數。這種公司和技術學校合作培養專門人才的『德國模式』,可以繞開面面俱到的基礎教育而直接專業化;
第二,過分強調代數,導致壓抑人才。加州的兩個州立大學體系,錄取學生的基本要求是三年以上的數學訓練。一些精英大學,要求申請者的SAT數學成績要在700分以上。這樣的水平,只有9%的男生和4%的女生能夠達到。設置這樣的『准入門檻』的不僅僅是常青藤,而且還包括范德堡大學(Vanderbilt University)、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聖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這就使許多在歷史、藝術上的人才不得其門而入。
事實是什麼呢?代數訓練並不僅僅是『有用』『沒用』的問題,而是一種基本的抽象思維能力,一種『腦筋體操』。經過了這種訓練後,日後需要學習其他和數學相關的技能時,掌握起來就快得多。甚至『假設』和證實或證偽『假設』這些基本的思維技巧,也能用代數精確表達。更何況,德國屬於『萊茵蘭資本主義』,強調集體責任,從小對孩子進行專業化的培養,等孩子長大就職,企業仍然不斷對之進行再培訓,負責到底。在這種穩定的工作環境下,專項發展自然有保障。美國則屬於『盎格魯薩克遜式的資本主義』,強調個人自由和放任的市場競爭。你如果跳過高中進技校、學了專門的手藝進了工作,經濟一不好就被解僱,一個產業都可能外包到第三世界。失業後往往要靠自己更新技藝。如果沒有基本的思維訓練,到時候學什麼都學不會,還怎麼生存?
『自尊主義』導致毫無自尊
大學之所以叫做『高等教育』,原因就在於那裡教的是『高人一等』的東西。況且常青藤和范德堡、萊斯、聖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這樣的大學,都是一流學府。SAT數學考到800的滿分也未必擠得進去。既然有那麼多合格的學生競爭,憑什麼要降低標準?如果你有超凡的藝術才能,被大學拒絕也不等於被壓抑。米開朗基羅當年就曾進學校讀書。那時佛羅倫薩是『歐洲的華爾街』,數學是學校的主課。米開朗基羅適應不了,退學回到作坊,最後成了大師。在美國,蓋茨、喬布斯、扎克伯格都從大學輟學。誰能因此就說大學不必要了?
赫克爾教授所描述的現象和他自己提出的主張,都活生生地展示了美國的政治意識形態和社會文化對教育的傷害。在政治上,美國是個草根民主社會,選民確實當家作主,政治家不過是選民的僕人。僕人總是對主人阿諛奉承,人性也。古往今來,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於是,在美國,你會不停地聽到美國人民是多麼偉大、能夠成就任何他們想成就的事業之類的讚詞。沒有人敢對此質疑。『美國夢』就是國家信仰。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種意識形態滲透到教育中,產生了所謂『自尊主義』運動。其基本理念是:教育的目的是讓孩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於是,教育要以培養孩子的自尊、自信為中心。流風所及,對孩子幾乎就批評不得,生怕傷害其自尊心。結果呢?孩子如果達不到標準,就要降低標準讓孩子感到『自尊』和『自信』。於是,在社會上出現了一系列怪現象:孩子參加體育比賽,每個人都是冠軍。有些球類比賽乾脆不計分,因為怕傷害輸方的自尊。這一邏輯的自然結果,就是赫克爾教授的結論:學校何必用學生明明達不到的標準來要求學生?
可惜,教育不是阿諛。『人人皆可為堯舜』並不意味着『人人皆為堯舜』。【獨立宣言】所申明的『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的權利』中,『追求幸福的權利』也不等於『幸福的權利』。你畢竟還要自己奮鬥,經受挫折失敗,甚至獻出生命。『自尊主義運動』的一個最具有諷刺性的惡果,就是培養了一代最無自尊的孩子。我在大學教課時曾經問班裡的同學:『你們中有多少人覺得自己不是學數學的材料?』結果,除了幾個外國學生外,全班幾乎都舉起手來。自尊和自信何在?美國天天喊自己的世界第一。但其國民深度的自卑感,已經有些無可救藥了。這樣的社會文化不改變,美國作為一個世界領袖的地位,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作者是美國薩福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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