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是人生問題,而人生問題的核心則是理想人格的建構。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十分注重培養和塑造自己的理想人格,構建形成了獨特的
理想人格體系,成為幾千年來中國人取法師表的人生目標。中國傳統的理想人格不僅是一種歷史文化現象,也是一種價值取向和人生哲學,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
的理性特徵,對當代人的人生修養和人格塑造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取法乎上,效行相宜
中國傳統的理想人格基型,最早可上溯至上古的帝堯時代。【尚書·堯典】開宗明義就塑造了帝堯這位『道德聖王』,他敬事明達、溫文爾雅、誠實恭
謹、謙和禮讓、選賢任能、明察百官、敦睦九族、協和萬邦、光被四表、引領天下……這些上古『聖王』後來常被人以『大人』『聖人』相稱。從孔子開始,先秦諸
子對上古帝王予以理想化,至孟子時,形成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統系列。
中國的傳統人格追求彰顯了至高的理想性。從取法乎上的人生境界而言,儒者仰『聖』,道者崇『仙』,墨者尚『俠』,悟禪者敬『佛』。這些理想人格
是他們各自追求的最高人生目標和人生境界,可敬仰師表,但往往可望不可即。所以,中國古代的傳統人格建構,非常注重理想人格培育和踐行的現實可行性,從上
至下構建了一個差等有序的理想人格系列。比如,儒家人格的最高境界是『聖人』(盡善盡美者),次為『賢人』(執着行善者),再次為『君子』(德才兼備、修
己安人者),又次為『士』(學以立志、知恥有為者)。
同時,中國傳統的理想人格設計又是以現實的人的實踐作為基礎的。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最具有理想人格潛質者就是稱之為『士』的階層,他們是具有獨
立人格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追求和實踐理想人格的人。不過,儒家心目中的『士』是以行仁為己任的『賢士』,道家心目中的『士』是返璞歸真、逍遙自在的『隱
士』,墨家心目中的『士』是以身赴義、義無反顧的『義士』,魏晉以來釋家心目中的『士』是有心向佛、心存善念的『居士』。先秦的士子處於春秋戰國的社會大
變革時代,逐漸開始分野。從社會流向的態勢上看,儒者向上,走向上層,成為入世有為的士大夫;道者向外,走向山林,成為飄逸無羈的隱形人;墨者向下,走向
民間,成為俠肝義膽的平民代言人。釋家作為外來宗教,融入人世間,成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活菩薩』。無論他們的人生走向如何,但都有自我的獨立人格。
士子階層這種相對獨立與分野,為諸家人格的取法、踐行和躍升,提供了現實的社會基礎。
反身內求,自我超越
人類的本性是共通的,在提升主體自覺、追求精神超越和實現人生價值上,東西方各個民族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但在路徑走向或超越方式上,卻有着明顯
的差異。相比西方人追求『絕對理性』、『上帝的天堂』這種外在的精神超越方式,中國人則是立足現實世界來追求人生的價值實現和精神境界,走向人生自身內在
的自我超越之路。
其一,人生價值目標是人之主體的理想人格。先秦諸子言論中的堯、舜、禹等聖人,後世雖有所神化,但他們既不是人格神,也不同於西方基督教融『聖
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耶穌、伊斯蘭教『真主』的代言人『先知』,而是可稱之為『人倫之至』『百世之師』的人。儒家所推崇的『賢人』『君子』,是
居仁行義守禮、入世有為的『內聖外王』的道德模範;墨家的『任俠』『義士』,是以身赴義、義無反顧的英雄豪傑。即便是道家的『神人』『至人』『真人』乃至
釋家的『佛陀』,其實也都不是人的世界之外的『神仙』『上帝』,而是返璞歸真、長生久視的人,是看破紅塵、內心安詳的覺悟者。這些理想人格在本質上還是人
的道德品質、精神境界、氣節情操的再現。
其二,人生終極歸宿是人之本體的精神世界。在解決人的靈魂安頓和精神、情感需求的問題上,中國傳統的人生哲學,皈依的不是彼岸的『伊甸園』『極
樂淨土』『天堂』,而是超越個體自我從而與社會或自然合一的此岸世界,是人之本體的精神世界。這個理想中的精神世界,概而言之,是儒家『盡心、知性、知
天』後的『聖鏡』,是道家『復歸於無極』『復歸於朴』『復歸於嬰兒』的『真性』,是釋家『一切唯心所現』的『本心』,其本質上是人自身修養、修為而升華所
要達到的『天人合一』『涅槃解脫』的理想境界,並外化為『無憂』『不惑』『不懼』『自在消遙』『寧靜安祥』的精神狀態。這種終極追求體現了中國人『止於至
善』的道德信念以及『和合』『自然』『空靈』的審美理想。
其三,人生超越路徑是人之個體的自我修為。如何實現人生的自我超越,基督徒寄託於『上帝』的救贖,穆斯林信賴『先知』的啟示,而中國的傳統人生
哲學則強調,主體自我的價值實現,是人自身『為學』『為道』的結果。儒家認為,『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而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
能否成為理想中的人,重要的不在於結果,重在追求『成仁』的過程。這種內在的自我超越,體現了人生個體存在的有限性與精神超越的無限性的有機統一。
順天應人,守正創新
一個民族的理想人格從本質上是其文化精神的集中表達。在中國古代先哲的眼裡,人的存在與天地自然的存在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因而他們所構想與設
計的理想人格,其人生的理想境界是『順天應人』『樂天知命』『天人合一』。這種領略自然、參悟人生的『順天應人』之道,為中國古代先哲們思考人生哲學的要
義,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智慧之源。其中,作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君子品格,時至今日仍然是當代中國人嚮往取法的人格修養的楷模。
理想人格也是時代的文化符號。中國自先秦諸子時代建構理想人格基型以來,既有儒家心憂天下、濟世有為的『聖賢』『君子』主導型人格一以貫之,又適應社會變遷與時俱進而不斷開新,體現了歷史性與時代性的有機統一。從中國人格精神嬗變的流向上看,大體上經歷了三個轉型期:
第一次轉型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由『聖王人格』時代走向『士子人格』時代。隨着周王室衰微,官、師開始分離,社會的急劇變革促使士人走向民間,各
諸侯國都千方百計謀求富國強兵之策,『禮賢下士』之風泛起。而遊說之士也莫不以匡君救世為己任,紛紛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士子們或遊說列國,或聚徒講學,
逐漸形成輿論開放、自由爭鳴的氛圍,迎來了士子的黃金時代。諸子根據各自的政治主張,構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但無論儒家的『君子』、道家的『真人』、
墨家的『任俠』,皆非古代的道德『帝王』『聖人』『大人』,而是士子的人格理想,實際上是士子們的理想化身。及至秦漢大一統特別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
儒術』以後,綱常名教大興,儒家的『聖賢』『君子』型理想人格被統治者尊奉為人格典範加以倡導,成為主流形象。
第二次轉型是在魏晉時期,由倡導『內聖外王』的儒家賢人君子,到崇尚『魏晉風度』的風流名士,最終走向認同『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佛養心』的
複合型的士大夫人格。魏晉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混亂動盪的時代,儒生們所標榜的綱常名教已經喪失了穩定社會的功效。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士子們,對先秦
儒家憧憬的社會理想及其仰慕的理想人格也開始動搖並趨於幻滅,老莊玄學則風行其道,在天地宇宙的大自然中尋找人生的真諦,體現了精神上覺醒者的風骨,史稱
『魏晉風度』。它既是這個時代的一種人格精神,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其特點是:崇尚虛無、輕蔑禮法,淡泊宦情、冥於自然,通脫世俗、率性而行,雅重自持、處
變不驚,超脫飄逸、貴生全身。而這在某種意義上講,是對儒家綱常名教倫理的一種人格『異化』與反叛,具有一定的思想解放作用。自魏晉以後,持續四百餘年的
士族文化由盛而衰,及至隋唐新的大一統局面形成特別是中唐以來,儒家道統開始復興,兩宋以後,儒、道、釋開始走向合流,經過儒家士大夫的改造,形成以儒為
主、兼容釋、道的理學,在人格取法上,也逐漸形成了認同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佛養心的士大夫人格。
第三次轉型是近代以來,由中國傳統的士大夫人格向新型的現代人格轉型。晚明以來,隨着商業經濟的發展,士人階層開始對理學提出質疑、反思和批
判。晚明泛起的這股啟蒙思潮,隨着近代中國『前所未有之變局』而中斷,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題。中國人從初識『技不如人』興洋務,到深究『制不如人』搞變
法,再到自覺開啟新文化運動,強力批判封建禮教,形成了近代啟蒙意義上的思想解放潮流。陳獨秀等人以【新青年】為平台,以『新青年』為代言倡導現代新型人
格,即『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新型人格,引導人們追求青春之
中國、青春之世界。以此為起點,中國人的人生理想追求開始走上了培育和塑造現代人格之路。然而值得關注和思考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對新型的現
代人格的建構,從一開始就與救亡圖存、民族復興的時代主題緊密相連,具有強烈的為國為民的憂患意識和歷史責任感、使命感,體現了民族利益、社會價值至上的
人生取向,這與傳統儒家的『心憂天下』『入世有為』的主導性人格精神形成了高度的契合。
(作者單位:吉林省教育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