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河北中醫學院拜訪國醫大師李士懋、田淑霄教授夫婦,是2011年臘月二十七。在二老簡陋的斗室之內,筆者有幸見到李士懋先生那摞起來近一米高的傷寒論臨證手稿,並聆聽了田老對李老『善意的埋怨』:『每天凌晨四五點鐘,他就起床用鉛筆一字一句地寫作『溯本求源,平脈辨證』系列原創著作,天天如此。』
如今,【李士懋田淑霄醫學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終於正式出版面世。作為【全集】的策劃編輯,筆者一直嘗試獨立解讀李士懋、田淑霄學術思想,希望通過該書,追問和解讀『溯本求源,平脈辨證』的幕後底板。正如清代名醫柯韻伯所云:『讀仲景書,不僅知其正面,須知其反面;還應知其側面,看出底板。』
【『李士懋、田淑霄學術思想』核心基石是什麼】
李士懋、田淑霄的學術思想,最引入注目的是『平脈辨證』的提法。
對於『平脈辨證』,大體上有兩種解讀:一種是『狹義平脈辨證』,基於中醫診斷學層面,即『四診合參,脈診為重,以脈解舌,以脈解症』;另一種則是『廣義平脈辨證』,即『溯本求源,平脈辨證,辨證知機,中醫之魂』。
事實上,廣義的平脈辨證,其實就是中醫傳統辨證論治的另一種說法。那麼,這算是李士懋、田淑霄的核心學術思想嗎?
筆者認為,不能這麼說,因為這是一個純正的中醫應該堅守的陣地。正如李士懋、田淑霄在【全集】中所言:『本是一個中醫大夫應有的素養,並非什麼特色,更談不上什麼創見或學術思想,但在學術異化的今天,反倒成了筆者本非特色的特色。』
李士懋教授曾專門撰文論述其由『舌診為中心』到『脈診為中心』轉變的心路歷程,茲引述入下:
『臨床前十幾年,主要倚重舌診。因舌診比較直觀,易於觀察,且望舌能洞觀五臟六腑,所以辨證中以舌診為重。然臨證既久,發現一些舌證不符的現象,如再障患者舌淡胖大,怎麼補也不好,改予涼血散血方卻愈;有的冠心病患者舌暗紅或光絳,滋陰清熱活血無效,改予溫陽通脈而瘥;有的舌絳而裂,養陰反劇,溫陽後舌反漸紅活而苔布;有的苔黃厚,清熱化濕不愈,溫陽化濕而瘳。舌證不符的醫案,動搖了筆者以舌診為中心的辨證論治方法,轉而漸漸倚重脈診。』
『臨床辨證,雖曰四診合參,但四診的權重不同。自古皆云「望而知之謂之神」,望什麼呢?望神、望色、望形態。我現在應診的患者,急性病及危重病較少,而慢性病及疑難病較多,病人的形色神常無顯著變化,望舌又常出現舌症不符的現象,難以將望診作為辨證的主要依據。「聞而知之謂之聖」,聞診無非聞聲味,一些慢性病人亦很難出現聲味的顯著變化,所以聞診亦難作為辨證論治的主要手段。問診,那是必須問的,要知道病人之所苦所欲。但是有的病人症狀很少,如就是個頭痛,沒有其他症狀,無法僅據問診辨其寒熱虛實;有的病人主訴一大堆,能說上半個鐘頭,甚至有些怪異的症狀,如有一病人從腰至下肢有流砂或流粉條之感,從上到下無處不難受,使辨證茫然不知所措。且僅據症狀,也很難判定其病機,所以問診也有相當大的局限。』
『這種「以脈診為中心」的辨證論治方法逐漸形成後,我曾多次反思,這個路子走得對不對?唯恐由於片面而鑽進了牛角尖,像統計學說的,帶來系統性誤差。後來反覆驗證於臨床,按這種方法辨證論治,多能取得預期效果,尤其對一些疑難久治不愈的病人,常有一些新的見解,另闢溪徑,取得突出療效,因而更堅定了我以脈診為中心的辨證論治方法,且「老而彌堅」。』
那麼,狹義的平脈辨證,即李士懋、田淑霄對於脈診『高權重』的倚仗,是否就是其核心學術思想呢?
筆者這裡還是要唱個『反調』:雖然這的確是李士懋、田淑霄鮮明的學術特色,但並非其最重要的學術基石。
為什麼這樣說呢?且看李士懋先生自己的論述:
『仲景的辨證論治方法,一言以蔽之,就是平脈辨證。我有一個深切的體會,對仲景所寫的每條經文,只要悟懂了其脈象的意義,這條經文也就容易理解和靈活運用。臨床看病也是這樣,只要把每個病人的脈象看明白了,對該病也就基本看明白了,治起來心中也就有一定把握。』
『我在反覆學習和應用【傷寒論】中,有個明顯的感覺,倘若理解了某一方證的脈象,也就悟透了該方證的病機,運用起來就比較有把握,比較靈活,也能夠適當化裁、融會貫通,並推廣其應用範圍。假如對方證的脈理解不透,用起來也就生澀死板,心中沒底。於是,我深感脈診的重要性,經長期摸索,逐漸形成了以脈診為中心的辨證論治方法。』
『仲景把脈學引進辨證論治體系中,就給這一體系注入了靈魂。使這一體系有別於其他各種只羅列一些症狀、呆板的、沒有靈氣的其他辨治體系。所以,對仲景脈學的求索,就是打開仲景神聖殿堂的鑰匙,這也是溯本求源登堂入室的鑰匙。』
事實上,對脈診的特別重視,只是李士懋、田淑霄『溯本求源、登堂入室的鑰匙』而已,而『病機』才是中醫人『登堂入室』的目的地。
所以,對於什麼是李士懋、田淑霄學術思想最核心的基石,我們需要獨立思考、大膽猜測、小心求證。
【李士懋、田淑霄學術思想的『三足鼎立』】
那麼,李士懋、田淑霄真正具有自己核心特色的學術思想到底是什麼呢?
『在臨床反覆摸索中,我們將平脈辨證這一思辨體系具體化為以下六點:①以中醫理論為指導,以脈解症,以脈解舌,方無定方,法無定法;②以整體觀為指導,胸有全局,整體辨證;③平脈辨證;④首分虛實;⑤動態辨證;⑥崇尚經方。我們以此六點為指導,形成了『平脈辨證思辨體系』,在臨床中取得了較滿意的療效,並先後撰寫十多部專著,合編為【李士懋、田淑霄醫學全集】。』
古人一直把』表里、虛實、寒熱、陰陽『八綱作為『執簡馭繁,以應無窮之變』的辨證之魂。可以說,『表里、虛實、陰陽』,已包含了『寒熱氣血津液、三焦臟腑經絡』,是構成中醫辨證論治的三大基石。而李士懋、田淑霄學術思想,也可以『三足鼎立』名之。
重審表里:細說表證,非賅六淫
且看李士懋、田淑霄對【傷寒論】第1條的獨立解讀:
『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一定『脈浮』嗎?——什麼時候脈浮?什麼時候脈不浮?一定『頭項強痛』嗎?——什麼時候頭項強痛?什麼時候不頭項強痛?一定『惡寒』嗎?——什麼時候惡寒?什麼時候不惡寒?
李士懋、田淑霄給出了清晰量化、操作性強的辨證標準:只要具備上述一症,又有脈緊,兩項具備,即可診為太陽傷寒表證。若兼見發熱、頭身痛、無汗三症,則診斷太陽表實證的條件更加完備——至於其他或然之症,則非必見。
李士懋、田淑霄僅僅是在談太陽病嗎?不是,他們是在對中醫學的『表里大法』進行細審。因為『非表即里』,故只需對『表證』界定清楚,『里證』自然也就容易辨析。
那麼,他們如何細審『表證』?又提出了哪些讓臨床醫生們振聾發聵的新說呢?
風寒暑濕燥火,並非都能在表。嚴格意義上的表證,只有風寒、風水而已。所謂風熱,是里熱的外症。如果不明此意,誤治就會發生。
沒想到平日我們眼中的表證,竟然藏着這麼精深細微的辨證底蘊。
洞察虛實:火郁發之,寒凝散之
有人會說,虛實是中醫最基本的感念,有什麼深度洞察的價值呢?
當我們運用傳統的『虛則補之、實則瀉之』的方法而療效不佳的時候,我們能想到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嗎?
為什麼對於有些『里證』,運用『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卻枉然無效呢?
李士懋、田淑霄從前人『火郁發之』的體會中汲取經驗:在『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的基礎上,兼用『火郁發之、寒凝散之』『給里邪出路』的新治法。此時,雖然亦可用汗法,但已經是對純里證(而非表證)的治法。『里實證』(在里的實證,非僅指陽明腑實證)可兼用汗法『直接給邪出路』;『里虛證』亦可兼用汗法『激發補虛之力』。
當然,『給邪出路』除了汗法,也包括吐法、下法及利小便等諸法,因前人已廣泛應用,故李士懋、田淑霄便沒有贅述。
如果說『火郁發之』前人已有論述和實踐,那麼,『寒凝散之』則更體現了李士懋、田淑霄的原創特性。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於火郁、寒凝都還給出了明晰的使用指征,並對傳統治法作了開拓,提高了臨床有效率。
李士懋先生在國家課題匯報發言中說:『我們已立項的國家「十二五」支撐課題「汗法治療寒凝證的研究」,就是按這個思路進行設計的。汗法自古以來就限於治療表證,「汗以解表」「在表者汗之」,而我們則提出汗法大量用於里證,其依據就是【素問•舉痛論】「寒客脈外則脈寒,脈寒則縮蜷,縮蜷則脈絀急,絀急則外引小絡,故卒然而痛。」寒客脈絀急則痛,供血減少則引發心絞痛、高血壓、腎病,以及消化、呼吸等諸多病證,發汗散寒解寒凝,就可以改善臟器血供,治療上述諸多疾病。』
『為此,我們根據臨床實踐提出了寒凝證的診斷標準、正汗的標準、汗出未透的標準等。寒凝證的標準就是「寒、痛、痙」,痙脈權重占85%。汗出寒散,則組織器官供血改善而愈。寒凝證,即為汗法與西醫諸病的切入點。此類以證為核心的研究課題,我們可以列出多項,這不僅是技術層面的結合,也為中西醫在理論層面的逐漸融合開啟了一條道路。』
陰陽交錯:少陽厥陰,半陰半陽
同時,李士懋、田淑霄還對表里虛實的錯雜,即『陰陽交錯』(少陽病、厥陰病)提出了自己獨立的思考。不但對『陰陽錯雜』進行了理論上的精細辨析,還給出了少陽病、厥陰病代表方證清晰可操作的使用指征。
如小柴胡湯證的應用指征:1.非必七症(口苦、咽干、目眩,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皆具。七症中,最具特徵意義的症狀,依次排序為脈弦,胸脅苦滿,往來寒熱,嘔吐,不欲飲食。2.熱型非必寒熱往來,亦可見發熱、潮熱。3.小柴胡湯證若兼表熱,或三陽合病,以少陽證為主者,可予小柴胡湯統治。4.其脈當弦,或兼細、沉、緊,因少陽病性質屬半陰半陽、半虛半實,故其弦必不勁,當弦而按之減。
再如烏梅丸的應用指征:1.脈弦不任重按或弦而無力,肝脈弦,無力乃陽氣不足;2.出現肝病的症狀,兩脅脹痛,肝經所循部位的脹痛,如胸悶,少腹痛,腿痛,頭痛,冠心病/心絞痛的心前區痛,寒熱錯雜,精神不振,懈怠無力,轉筋,痙攣,頭痛,吐利,胃脘痛,經行腹痛等,見一二症,又有脈弦無力,即可用烏梅丸加減治之。
總而言之,不管李士懋、田淑霄獨立思考的結論和給出的使用指征是否完美,單就其獨立思考的精神和精細入微的結論,便足以成為中醫學界的楷模。
筆者所作如上解讀,亦是秉承李士懋、田淑霄『獨立思考』的學術風格,並不代表李士懋、田淑霄本意。同時,筆者正在牽頭組建基於李士懋醫案的獨立解析與研究小組,試圖通過獨立研究的視角,為名老專家的學術推廣發掘更普適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