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壇與人性號脈——【紙上民國】漫讀記
20160505_006
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史料冷冰冰地躺在那裡,只有耐住寂寞之人,才會投入其中,與之對話。殊不知,史料其實是歷史遠景的體溫,是相關歷史人物的情懷所系,因有史料存在,我們回望歷史,才會跳出既定概念與模糊輪廓的局限,跟隨細節走進歷史人物的複雜性格、豐富情感,進而,對歷史多一分認識,對人物多一種理解。我讀郭娟【紙上民國】(花城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時時產生這種感覺。 身為【新文學史料】主編,郭娟浸淫史料多年,多少大大小小的文壇人物在她面前走過,過眼史料更是難以計數。因史料,她熟知文壇是非,因史料,她或密或疏地與文壇一些健在者互有交往。前輩故事、作品與史料彼此參照映襯,見識、思考與體察交融,【紙上民國】正是一本厚積薄發之作,她用女性獨特的細膩筆觸,賦予史料溫暖。同時,她另有一番本領,基於史料,基於閱讀,基於親歷,卻又不限於此,她喜歡從小的切入口走進,將不同人的命運、作品與紛繁史料熔於一爐,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話題,從而有了大的架構,有了綜合呈現的功能。 讀郭娟,感到特別親切。她寫的不少前輩,我曾有過交往,她談及的許多文壇往事,我多少也寫過。隨着她的敘述,我總是身不由己地走進去,與她一起再次感受。 對一個人的理解,有時並不在於交往頻繁與否,女性體察細微的長處在於,能夠捕捉轉瞬即逝的某個細節,如同迸發的火花,將對一個人物的感悟點燃,而這樣的機會通常很難遇到。郭娟寫【我因編書去見曹禺先生】,文章很短,容量卻豐富。她去見曹禺,還是在剛剛工作不久。她編輯曹禺話劇作品五種,依據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老版本校勘,提出一個字的修改問題。曹禺頗為欣賞。就是這樣一個字,令曹禺回到當年寫作【雷雨】的狀態。此時,郭娟眼前的曹禺,不是文章前面所述——『茫然眼神,遲緩的動作,臉上的表情雖然客氣謙虛但有一點「空」』,而是『來了興致,用手飛快地抓撓幾下頭髮』,與郭娟談到寫【雷雨】的情形。郭娟覺得看到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曹禺:『曹禺先生仿佛回到靈感爆發、激情寫作的往昔歲月。這一刻,我看見了神采煥發、才氣縱橫的作家曹禺,非常年輕,健談,有激情!』之後,郭娟成為【新文學史料】的編輯、主編,接觸更多有關曹禺的史料。她說:『對這位作家一生有了更多了解之後,更能體會到暮年曹禺對於寫作仍懷壯志,卻無法寫出自己滿意的東西的痛苦。他多想回到寫作【雷雨】的狀態啊。但是曹禺先生——您有【雷雨】,已經足夠!』是的,一個天才作家,即便後來不少言談舉止備受爭議,其內心也不時經受痛苦煎熬,可是,20世紀中國戲劇史上,憑青年時代創作的幾部話劇,曹禺足以傲視群雄! 郭娟很會找一個小的切入點,將不同人物穿插其中,看似漫不經心,卻使之有了史的脈絡。 【乘火車去旅行】,寫蕭紅、郁達夫、張恨水、楊沫、【紅燈記】、【秘密圖紙】、【鐵道衛士】……互不相關,又有關聯。遊記、小說、電影、個人體驗,就這樣構成一幅鐵路走進中國之後的文化景觀。 【亂世情】,寫蕭紅、趙清閣、張愛玲三位女作家的『亂世情』。重點是趙清閣對老舍不離不棄的廝守。20世紀90年代初,與施蟄存先生熟悉,他寄來的新年賀卡,曾選用趙清閣的畫作。他還來信,推薦趙清閣一本隨筆集,希望我能促成出版。很遺憾,我未能完成任務,也不好意思去拜訪趙清閣。至今,我後悔不已,如果能去探望她,想必能建立聯繫,聽她講述往事。梅志先生曾對我講過,抗戰初期在重慶,老舍和胡風都是『文抗』的負責人,關係密切,除夕夜,他們請老舍、趙清閣一起來家中度過。之後,胡潔青女士攜子自北平跋涉前來,老舍與趙清閣曾有的親密,不再擁有。兩人之間的關係,在胡潔青和孩子們心上的陰影,顯然不會輕易消散,這或許也是老舍未來命運的一種伏筆。 很喜歡這篇【誰的故居訴說着往事】,魯迅、茅盾、張愛玲、胡風、老舍……從故居入手,郭娟如數家珍,講文人與城市的關係,的確很妙。故居的存與廢,屬於個人,更關乎政治與歷史的潮起潮落。文章寫到胡風20世紀50年代初,從上海搬至北京,在景山後面買下一個四合院。院子裡有四棵樹,胡風住下,寫出第一篇文章,文末註明『寫於四樹齋』。當即有人指出,你現在還要『四面樹敵』嗎?20世紀80年代我在【北京晚報】編輯副刊,梅志寫來此文,回憶當年情形,讀之令人唏噓不已。僅僅幾年之後,胡風和梅志,都從這個『四樹齋』被逮捕。很快,因修建部隊大院,那一帶的四合院都被拆除。平反之後的胡風一家,自然不會重新走進故居了。不過,靠近北海附近的一些四合院尚有存留,葉君健先生的家,就在其中。十多年前,我整理吳祖光先生五十年代的日記,裡面不少內容,記載他為買一個四合院如何四處尋找。誰料想,搬進去不久,他就成為右派,發配北大荒勞改,他的四合院,很快也不再屬於他。他在晚年,耿耿於懷的就是自己的四合院,每次去看他,說到房子,他總是痛心疾首,拍桌子罵娘。讀郭娟的文章,這些與故居相關的故事,自然而然走了出來。 牛漢先生是【新文學史料】前任主編,在某種程度可以說,郭娟是在牛漢指導下走進新文學史料這一領域,走進民國以來的文壇天地。身為『胡風分子』的牛漢,與『胡風集團』成員乃至馮雪峰、丁玲、聶紺弩等諸多人物,有着他人難以相比的密切關係。這種關係,隨着時間推移,其實又會發生出人意料之外的演變。昔日親密者『平反』之後會反目,舊時被唾棄者許多年後卻可以正常來往,生活的不可預測性,人際關係的錯綜複雜,只有當事人才有深切體驗,遠非局外人所能窺探一二。郭娟的接觸、理解與思索,顯然有她的優勢,這使她可以從自己的角度走進紛繁複雜的歷史場景,從不同方面體味相關人物內心。郭娟在【紙上民國】中寫了不少人物,如魯迅、馮雪峰、郭沫若、胡風、聶紺弩、丁玲、韋君宜、賈植芳、路翎、牛漢……這些人物,都與胡風事件相關。所寫所論,當然不是定論,卻為我們認識複雜的人性,乃至人物親疏的背後歷史詭異,開啟一扇獨特窗口。 『胡風事件』的關鍵人物舒蕪,郭娟寫了不止一篇,並且在寫他人文章中其身影也不時閃動。讀【舒蕪的是是非非】【『運動』變人形】,可以讀出她試圖走進歷史深處的努力,更可以讀出她內心的糾結與無奈。面對歷史,誰又不是如此呢? 在【『運動』變人形】中,郭娟開篇寫道,在歸還的胡風檔案中的四十年代重慶時期往來書信中,竟然夾着路翎寫給未來妻子餘明英的一封情書,這也是目前所見路翎唯一的情書。郭娟說,當時路翎與戀愛中的餘明英發生矛盾,路翎寫下這封情書,最終矛盾化解。胡風收到的這封信,並非路翎親筆,而是與路翎同住一室的好友舒蕪,出於關心而偷偷抄錄一封寄至胡風,這才有幸保存下來。誰能想到,十年之後,同是舒蕪,在一九五二年,先後發表【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給路翎的公開信】,第一次公開批判當年好友,將曾經非常欣賞他的胡風等友人,推到公眾討伐面前。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轉折,遠比三年後個人信件被公開更為重要。郭娟重讀舒蕪抄錄的路翎情書,寫道:『原來這封情書是當年路翎的好友、與路翎同處一室的舒蕪偷偷抄下來寄給胡風看的。……並附言:希望胡先生快來救救路翎!』回望歷史,她不能不感慨萬千:『襯着歷史天幕的蒼茫底色,回望彼時那個心地純良、為朋友的「失戀」急急搬救兵的青年舒蕪,怎能不唏噓嘆惋。』 認識一個人真的很難。友誼與政治之間,才氣與道德之間,風暴襲來,選擇之際,總是令不少人陷入窘境、困境,難以自拔,只不過舒蕪遠比他的朋友們走得更遠。郭娟在【舒蕪的是是非非】中這句話,準確地勾勒出舒蕪暮年的景象:『晚年舒蕪一直處於尷尬的境況中。一方面才華橫溢,不斷著書立說,惹人喝彩;一方面應付着來自外界或內心的關於「胡風案」的歷史詰問。』正是在這種情形下,晚年舒蕪潛心研究周作人,郭娟試圖從這一現象,尋找某種理解舒蕪的思路,或者說,尋找舒蕪內心的脈絡所在。郭娟寫道: 周作人豈是容易懂的?舒蕪卻條分縷析地把他研究透了。他有『撫哭叛徒的弔客』的情懷,自信能夠把科學的態度和正義的怒火很好地結合起來,『不讓一切功績和成就無意義地成為悲劇的殉葬品,留下來參加新生的過程。』當舒蕪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是否也隱隱存了一份奢望,寄予未來的研究舒蕪的人們呢? 郭娟的理解是否準確到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進一步認識舒蕪提供了一把鑰匙。其實,何止舒蕪一人,多少歷史當事人,過眼雲煙,看似消散,卻不曾遠去,若要理解透徹,談何容易。唯有基於豐富的史料,基於體察入微的分析,並且站在歷史高度之上,才有可能。 漫讀郭娟,我看到了這種可能。 (李輝,作者為媒體人、傳記文學作家,著有【百年巴金】【沈從文與丁玲】等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