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部類書籍素稱難讀,遠非諸子書可比。民國以降,蔡元培等人主導的學制改革,按照西方的學科範式,將部分經部、子部類圖書劃入哲學研究的範圍,此外,包括【春秋左氏傳】在內的經部、史部書籍,則成為史學研究的對象。至於【春秋公羊傳】,既不同於西方的形而上學,又不像【左傳】那樣具有豐富的史料,而無法納入現代學科的研究領域,因此,其後近百年間,研究者少有問津。直到最近幾年,隨着經學研究的復興,以及【公羊傳】被視為中國的政治哲學,而具有與西方政治哲學對話的可能性,當然還包括重新構建中國現代政治學說的現實需要。種種原因,導致了【公羊傳】再度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
據我了解,現在許多人都試圖研讀【公羊傳】,但大多不得其門而入,其中尤有一類讀者,淺嘗輒止,且妄加比附,如此方向一偏,就永遠不可能進入【公羊傳】的大門。下面我結合自己多年研讀【公羊傳】的經驗,談談我的一些看法。
一
一般來說,在現代各門學科中,以哲學最為難讀。尤其是西方的形而上學,常常需要窮年累月的沉思靜慮,方能入其門。但是,中國的經部類書籍則不大一樣,既有繁瑣考證的內容,又有思辨入微的部分,要真正深入其中,絕非通過個人獨處時的沉思所能到達。所以,我們看中國古人的讀書法,絕不同於西方哲人,往往需要眾多師弟間的講求討論,學問方能有所進益。尤其是【公羊傳】,在諸經中更以思辨入微見長,其中最難懂的則是條例的部分,素稱難治。
大概在十六七年前,我開始系統研讀【公羊傳】。當時我與同門師兄弟組織了一個讀書小組,約五、六人,以剛剛出版的【春秋公羊傳註疏】(何休注、徐彥疏)為底本,每周花一天時間。開始自然完全讀不懂,久而久之,才逐漸體會到其中的妙處,遠非其他書可比,這樣堅持了約三年時間,我們才把整本書通讀下來。後來我們都覺得,如果只靠個人的沉思,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也很難真正領悟其中的妙處。所以,現在有許多讀【公羊傳】的人,如果沒有幾個同道相與切磋,是很難進入【公羊】的大門,充其量不過粗通其義理而已,至於條例之精妙,是完全領會不到的。
但是,這樣精讀了三年,也不過只是入門而已,所以我又開始讀一些相關的【公羊】類研究著作。此時我已博士畢業,並留校任教,大概又過了兩三年,我又集合一些學生,常常保持十人左右,以同樣的方式再度精讀【公羊傳】,依然採用何休、徐彥的註疏本。此時我已重點從事【公羊】的研究,閱讀了不少清人的著述,故此番重讀【公羊傳】,許多原來沒有讀懂的地方,大都弄明白了,而義例之妙處,領會得也更深入。此後,我和哲學系一些朋友還組織重讀了【公羊傳】,前後約兩年時間,雖然最後沒有讀完,但對於自己來說,收穫同樣不小。因為此時年歲漸長,加上參與讀書的都是學問頗有成就的青年學者,如此相與切磋,更能體會【公羊】的精妙處。我現在覺得,像【公羊傳】這種經典,一定要反覆研讀,且要集合眾人之力來讀,這不僅便於讀懂,且更能領會古人闡釋【春秋】的精妙。我想,像我們這樣反覆讀【公羊傳】的人,至少在今天,可能是極少見的,一般人也不大有這種條件。
二
那麼,【公羊傳】為什麼如此難讀呢?我認為,關健還是因為其條例難懂。【公羊傳】包括三部分內容,即義理、條例與禮制,這也是古代學者治【公羊】的三條進路。譬如,董仲舒、康有為以闡發義理見長,而胡毋生、何休、徐彥、劉逢祿則以精研條例為主,至於凌曙、陳立、廖平等,則以釐清禮制入手。一般來說,義理最容易掌握,一般的【公羊】研究者多從此入手,但若停留於此,則不過粗窺門徑,尚未進入【公羊】顓門之學。禮制則更難,因為名物典章之學素稱繁瑣,尤其需要對【儀禮】【禮記】等相關內容有相當功底,如此旁通諸經方能有成。至於條例,則涉及聖人作【春秋】那些最精妙的書法,通常古人講的『微言』就是這個層面的東西。其實,【公羊傳】涉及的條例尚屬簡單,較易掌握,但到了何休注那裡,就複雜多了,而徐彥疏更是繁瑣,即便在古代,真正深入其中的學者也不多。可以說,徐彥疏是歷代條例之學的頂峰,代表了【公羊傳】中最精妙深奧的部分。所以,我一直認為,要真正掌握【公羊傳】,一定要讀懂徐彥疏,否則,根本不能深入【公羊】之堂奧,終不過在門牆處徘徊而已。所以,我主張讀【公羊】的人,還是要先從徐彥疏入手,此關一過,其餘便是坦途了。
此外,有些人對【公羊】存有畏難之心,便從【左傳】入手,大概他們覺得對春秋時的史事有一定了解之後,讀【公羊】就容易入門了。當然,不排除另有一些讀者純粹喜歡【左傳】講的故事,或者受了現代史學的影響,覺得【左傳】更重要。但我認為,這條路子是不對的。因為這樣讀下來,不過是把【春秋】讀成一本史書,既沒有入【左傳】的門,至於【公羊傳】的門,更是跂足眺望也未必能見及的。
就歷史上【春秋】學的傳承來說,雖然三傳的先後尚難有定論,但基本上可以斷定是先秦時形成的。但是,作為一門學問,卻是【公羊】形成最早,【穀梁】次之,而【左傳】最晚。為什麼呢?不僅【公羊】在先秦時歷代口耳相傳,對其研究是代有其人,此後到漢景帝時,隨着挾書令的廢除及朝廷對學術的獎掖,【公羊】最早在竹帛上書寫出來,並很快立於學官,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景帝時,研究【公羊】的學者以胡毋生與董仲舒最為突出,得以立為博士,此後兩漢四百年間,董仲舒的弟子及其後學都世代居於官學的地位。我們不妨看看現在政府對大學及學科的區別支持,就不難明白,官學地位對於學術的發展是多麼的重要。今天如此,而古代何嘗不然?因此,【公羊】的這種獨尊地位在兩漢造就了一大批研究者,將【公羊】的研究推向了深入和細密,並深深影響到了漢家制度的建構。至於【穀梁傳】的形成,應該較【公羊】為晚,其中借鑑了【公羊】的不少說法,且顯得更為合理和簡明。但是,【穀梁】得到朝廷的支持要晚得多,直到漢宣帝時,才立為博士。
此時的【穀梁】學者無疑借鑑了【公羊】家治經的方法,譬如,【穀梁】對於日月例的發揮就更為深入和繁瑣。但是,【穀梁】可能因為本身解經的缺陷,譬如,東晉就有學者說【穀梁】膚淺,因此,到了東漢,【穀梁】再度被摒除在學官之外。
至於【左傳】,成書雖早,但通常認為其作者左丘明只是史官,所以,【左傳】可能作為史料的記載而束諸高閣。這不像【公羊】【穀梁】那樣,作為解釋【春秋】的著作而世代有學者研究,且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因此,【左傳】在先秦時未見有學者進行研究,甚至到了漢代,【左傳】即便流傳於民間,也常常不過出於對其史事、文辭的喜好而已。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了漢成帝、哀帝時,此時距【公羊】立於學官至少已一百五十年了,劉歆仿照【公羊】學者的研究方法,也運用章句、條例的方式來解經。至此,【左氏】作為一門學問才真正成立。因此,如果我們只是把【左傳】作為一部史書來讀,當然可以先讀【左傳】。但是,如果我們像古人那樣,要把【左傳】當作一部經書來讀,尤其要了解歷代【左傳】學者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則只能先從【公羊】入手。因為【左傳】的研究方法是從【公羊》裡來的,且對【公羊】有諸多針對性批評,所以,如果不先通【公羊】,就不可能理解【左傳】的那套義理和條例。
三
因此,就我個人閱讀和研究【公羊】的經歷來看,我有如下幾點建議:首先,集合一批有志於讀【公羊】的同道,至少三人以上,選取北大版或上古版的【公羊傳註疏】作為閱讀底本,至於其他參考書,則並非必須,而以領會【公羊】義例的精妙為目標。因為作為初學者,太過求全,枝蔓勞神,反造成進度的緩慢,不易體會讀【公羊】的樂趣。如果實在要推薦,則可選取黃銘與我譯註的【春秋公羊傳】作為輔助。其次,清以前的【公羊】著述所存於世者極少,在精讀一遍的基礎上,則可讀【春秋繁露】和【白虎通】,進而旁涉清人的研究成果,譬如孔廣森的【春秋公羊通義】和劉逢祿的【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可為首選。第三,若作為研究者,則可進一步從事【穀梁】【左氏】的對照閱讀,並擴展到唐、宋、元時期的【春秋】學成果,以及清人的著作,這不僅對於整個【公羊】學術史的概觀把握,對【春秋】三傳的比較,也都是必要的。我不久將要出版一部約百餘萬字的【春秋公羊學史】,可以幫助【公羊】愛好者和研究者了解整個【公羊】學發展的脈絡。
推薦書目:
1.【春秋公羊傳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春秋公羊傳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春秋公羊傳】,黃銘、曾亦譯註,中華書局,2016。
4.【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春秋公羊釋例後錄】,曾亦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5.【春秋正辭·春秋公羊經傳通義】,郭曉東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6.【春秋公羊學史】,曾亦、郭曉東著,華東師大出版社(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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