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體的研究,從實際觀察到純粹哲學思辨,從甲骨和馬王堆醫學至【黃帝內經】為一劇變。這一劇變的結果是,中醫關於人體的解剖生理病理等基本理論(相當於基礎醫學)一舉定格,成為一種超穩定結構,不再有一絲一毫的變動,一直持續到近代的第三次劇變才發生另一次質變,時長1900年。 基礎醫學的高度決定臨床醫學的高度。儘管如此,中醫臨證醫學(相當於臨床醫學)還是有一定發展。這是因為二者具有不同的特質,臨症時固然要受理論的指導,觀察卻為必不可少。理論是一種成見,觀察卻恆有新鮮材料。而成見越深,對觀察的干擾就越大。 【內經】而後,臨證醫學的第一個代表就是【傷寒】【金匱】(統稱【傷寒論】)。【傷寒】論熱病,分為六經,不脫【內經】藩籬,對後世起了很壞的影響。其所謂熱病,包含了今日上呼吸道感染、肺炎、真傷寒、副傷寒、痢疾、腸胃炎、敗血症等諸多感染性疾病,而其於疾病臨床表現拘泥於寒熱、脈證,簡略粗疏,觀察不廣、不細,認病界線不清,失之幼稚。對病因和病理則完全沿襲【內經】傳統,思辨而已。如『太陽病』,以『太陽』為病名已然可笑;更可笑的是,後世一直到今天,沒有哪個中醫說得清楚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厥陰、少陰等所謂『六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經絡、臟腑、經絡臟腑還是階段、症候群,還是別的什麼鬼,大大小小有二十幾種說法。其實,所有的說法都是荒謬的,因為一開始就錯了,原因在於,『太陽』之為病,是基於思辨而不是觀察的結果,它本身就沒有清晰的內涵和外延。也就是說,你怎麼說都可以。到了今天,我們知道了傷寒桿菌鼻病毒這樣的東西,還再堅持什麼太陽風寒之類的鬼話,就不僅是可笑而已。具有發熱、惡寒、頭痛、項強、脈浮等症狀脈象的叫『太陽病』,太陽病又分為經證和腑證二類。經證邪在肌表,張仲景認為外感熱病是從皮膚肌肉一步步由外而內侵襲人體的,這也是想當然的思辨;他完全沒有認識到呼吸道、消化道的常見侵入傳變途徑。太陽經證分為三型:中風(發熱、汗出、惡風、脈緩)、傷寒(發熱、無汗、惡寒、脈緊、體痛)、溫病(發熱、口渴、不惡寒),三者區別非常細微,僅僅根據有汗無汗,脈浮的基礎上是緩、緊還是數等。這些區別實質上是無意義的,有汗無汗並不反應疾病病因或病理的實質;而脈象浮本身就是不靠譜的主觀感覺,浮上再辨緩緊數,自欺欺人而已。至於表邪不解而內傳於膀胱引起腑證,一樣的拍腦袋想當然,沒有任何觀察或實驗的證據。儘管如此,【傷寒論】論病原,描證候,列方藥,尤其將湯與證結合觀察,不失臨症醫學的研究規範,比【黃帝內經】之天馬行空漫無邊際,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傷寒論】而後,晉葛洪【肘後備急方】是中醫臨床醫學的傑出代表,陳方之(與余雲岫同時代的流行病學家,留日博士)許之為『醫聖』『舊醫學第一人』『古代醫書的模範』。【肘後備急方】作為古代中醫的急救手冊,主要是收集各種民間偏方驗方,雜含有大量荒謬成分和巫術,它的傑出在哪裡呢?我的理解,其傑出在於擺脫了玄學思辨,更加注重實際觀察。在【肘後方》裡,幾乎看不到【內經】的影子,它是寫實的醫學。比如:『沙虱毒』,其觀察為『山水間多有沙虱,甚細略不可見,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此蟲在水中,着人身,及陰天雨行草中,亦着人。便鑽入皮里。初得之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米粟粒,以手摩赤上,痛如刺。三日之後,令百節強,疼痛寒熱,赤上發瘡。此蟲漸入至骨,則殺人。』這是恙蟲病的最早觀察記錄,絲毫沒有陰陽風寒暑熱之類的臆想。又如『虜瘡』:『比歲有病時行。仍發瘡頭面及身,須臾周匝,狀如火瘡,皆戴白漿,隨決隨生,不即治,劇者多死。治得瘥後,瘡瘢紫黑,彌歲方減,此惡毒之氣。世人云,永徽四年,此瘡從西東流,遍於海中,煮葵菜,以蒜齏啖之,即止。初患急食之,少飯下菜亦得,以建武中於南陽擊虜所得,仍呼為虜瘡。』這是天花的最早記載,不僅有症狀體徵,更包含了流行病學的觀察。又如『屍注、鬼注病』的觀察,『其病變動,乃有三十六種至九十九種,大略使人寒熱、淋瀝、恍恍、默默,不的知其所苦,而無處不惡,累年積月,漸就頓滯,以至於死,死後復傳之旁人,乃至滅門。』這種長期發熱、慢性消耗和傳染性的疾病被醫史家認為是結核病,是難能可貴的觀察。這種觀察下啟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孫思邈【千金方】,張文仲【骨蒸諸方】,崔知悌【崔氏別錄】等,實際觀察精神不絕如縷的傳承,終於在不知道結核桿菌的時代,憑藉臨床觀察將結核病(癆瘵)從種種慢性衰弱症(虛勞、屍注、傳屍、肺痿、淹滯、骨蒸等等)中分離出來。這是相當可贊的成績。 隋唐繼承漢晉風格,巢元方【諸病源候論】為難得之經典。【諸病源候論】專論疾病病因、病理和臨床症狀,不及方藥。其基本精神是實際觀察,思辨臆想成分較少,包羅宏富而時有精彩之論。全書共記載了1720種證候,於症狀學而言,應該囊括了當時的疾病表現,許多與今日疾病描述相合。如『消渴』之合於糖尿病:『夫消渴者,渴不止,小便多是也......其病變多發癰疽......有病口甘者......此肥美之所發,此人必數食甘美而多肥,令人內熱。』如『疥候』之於疥瘡:『並皆有蟲,人往往以針頭挑得,狀如水內蟲。此悉由皮膚受風邪熱氣所致也。』看到了蟲,雖然也離不開『風邪熱氣』,看到蟲和看不到蟲,是不一樣的。如『漆瘡候』:『漆有毒,人有稟性畏漆,但見漆,便中其毒。喜面癢,然後胸、臂、皆悉瘙癢,面為起腫,繞眼微赤......亦有性自耐者,終日燒煮,竟不為害也。』相當於過敏性疾病,難得觀察到了不同人對漆的不同反應。其他諸如癩病(麻風)、腦卒中、泌尿繫結石等等,均有相當精確的觀察。中醫至【諸病源候論】,臨證醫學達到頂峰。 唐以後至宋,風氣漸變。宋儒理學,無極太極,河圖洛書,陰陽氣運,五行生剋等等玄學大盛,知識分子『好為虛空幽眇之辭,以附會事實』,歪風邪氣,瀰漫神州,杏林固不能免。宋代尚有【太平聖惠方】【聖濟總錄】之遺響,至金元四家開始徹底復古尊經,實際觀察研究的精神終於逐漸滅絕。 金元四大家生活年代在12至14世紀。當此之時,西方正處於中世紀後期,醫學世俗化不斷向經院主義衝擊,人文主義逐步復甦,人體解剖已經進入大學,文藝復興正處『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一大批大師正在趕來的路上。這種思想變化的特徵就是『復古』,它復的是古希臘的『古』,不是古希臘的經典,而是古希臘的精神——敏銳的觀察,理性的推理,自由而豐富的批判精神。 金元四大家自劉完素開始,也是『復古』,復的卻是古代的經典,把千變萬化的疾病之病因病理全以【內經】之模糊無稽概念解釋之。病名不再重要,病因的探索亦不復重要,任你什麼病,只需要辨陰陽虛實寒熱就可以了。劉完素對【素問】攻讀35年,從字縫裡提煉出『火熱論』,認為『風、寒、暑、濕、燥、火』六氣都可以化生為火邪,『火』嘛,當然就用『寒』來鎮壓,這就是著名的『寒涼派』。 張從正跟着劉完素,亦從【內經】中尋求真理,他把臨床各種疾病按病因簡單分為風、暑、濕、火、燥、寒六大門類。這種不動腦筋的做法後世中醫完美繼承下來了,成了定式。比如,不管出現什麼非典、甲流、中東呼吸綜合症、埃博拉......中醫基本就是兩個字對付了,『溫病』。他對經典中的『補』還是『瀉』,『攻邪』還是『扶正』感到困惑不已;仿佛華山派弟子面對『氣』和『劍』。最後他認為『攻邪』更重要,這就是所謂『攻下派』;創汗下吐三法,吃遍天下,仿佛傻姑的火叉三招。 可是,【黃帝內經】並不是劉完素和張從正的秘籍,李杲也很崇拜這本巨典。【素問】有【靈蘭秘典論】一章,李杲把自己的一部得意之作取名為【蘭室秘藏】,要把【素問】藏於靈蘭之室,大有金屋藏嬌之精神。李杲看到【內經】中一句『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如獲至寶,創立『脾胃論』,核心觀點是『脾胃內傷,百病由生。』把脾補好了,百病不生,脾屬土,『補土派』就這樣產生了。李杲躬逢汴京大鼠疫,每日裡幾千人死亡,他的『補土』理論沒有產生任何實際效用,最終肝膽俱裂的逃離了汴京城。 【素問】好像【九陰真經】,得其隻言片語,即可創門立派,橫行天下。朱丹溪也不甘後人,建立了『滋陰派』,其理論是『相火妄動』乃百病原因。這火不同於『寒涼』『攻邪』兩派的外火,是一種『內火』。一部【內經】養活多少人啊。朱丹溪代表作【格致餘論】序中說,『【素問】,載道之書也......又知醫之為書,非【素問】無以立論,非【本草】無以主方。』【丹溪手鏡】序二『然大要淵源於黃帝語,非【素問】弗道也。』道明了一個事實,後世醫家創立理論非得依賴於【內經】不可。 中醫至金元四家,才開始門派林立,看似繁榮昌盛,究其實質,是尊經崇古的惡果。尊經崇古,卻又食古不化,摘取內經傷寒中隻言片語,動輒創立解釋百病的理論,把豐富多變的臨床實際往僵化無稽的理論上硬套,離疾病的本質愈來愈遠;而面紅耳赤,咄咄喋喋,爭論至今不休。一入【內經】套內,必陷陰陽五行六氣窠臼而不能自拔,封殺一切新研究新理論的可能性。故有識者謂『四子實乃舊醫學的罪人』『醫學之壞,自河間始,與易水論藥,同為吾中華醫學界之罪魁也。』『(金元四子)皆崇空論而無實驗之過,漢晉唐宋無是也。』 明清醫學受金元四家影響,雖有醫案和專病研究等起色,其尊經崇古的根本沒有變化,或更有甚之,大量的聰明才智被浪費在對古舊醫書的無謂注釋上。明代溫補派代表人物被極譽為『仲景以後,千古一人』,【景岳全書】的作者張景岳這樣推崇【內經】:『大哉!至哉!垂不朽之仁慈,開生民之壽域,其為德也,與天地同,與日月並,豈直規規治疾方術已哉!』『經之有難經,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亦豈知難經出自內經而僅得其什一,難經而然,內經可知矣。』 徐大椿,被極譽為『中醫史上千百年獨見之醫學評論大家』。他評【傷寒論】說『仲景【傷寒論】中諸方,字字金科玉律,不可增減一字。』這種腐儒見識,也堪稱大家?還『千百年獨見』,徒增笑料耳。 黃元御,歷史上的真『黃藥師』,曾被乾隆御賜『妙悟岐黃』。他除了黃帝、岐伯、扁鵲、張機『四聖』外,誰(包括張景岳)都不放在眼裡,著醫書十餘種,全是注釋素問靈樞傷寒金匱的。【醫方解】中狂言『醫自岐伯立言,仲景立法,百世之師也,後此惟思邈真人祖述仲景【金匱】之法,作【千金】之方,不失古聖之源。其餘方書數百種,言則荒唐而訛謬,法則怪妄而差池。上自東漢以來,下自昭代(本朝)以還,著作如林,竟無一線微通者。』把晉唐以來務實有成之醫家一併抹殺。又攻擊劉河間、朱丹溪曰『二悍作俑,群凶助虐,莫此為甚!』其實,他自己是等而下之的。 陳修園是遵經崇古派的代表人物,他說:『夫醫家之於內經,猶儒家之於四書也。日月江河,萬古不廢』。他的話到今天還是中醫粉的認可的『真理』。 清溫病四家在醫學史上有較高評價。葉桂溫熱、薛雪濕熱、吳瑭三焦辨證、王士雄集大成,紛紛攘攘,把仲景以來外感熱病的『傷寒』一下子變成『溫病』。但是,『溫邪』究竟何物?自古六淫(風寒暑濕燥火)偏勝為外感病因;加入『溫』,一下子變成七淫了。這是一種創新嗎?非也。【內經】有云:『冬傷於寒,春必病溫』『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為溫病。』溫病大家們並沒有什麼發明,只不過拿着放大鏡放大了【內經】中的幾個字而已。 真正有一點創新的是明吳有性和清王清任。吳有性認為瘟疫是由於天地間六氣之外的『別有一種戾氣』,是千古未發之論。王清任則發現【黃帝內經】中的臟腑解剖全是錯的。可惜的是,尊經崇古已成定局。『戾氣』到今天還活在教科書里,變不成微生物;臟腑雖然早成『異形』,戴着的經典面具卻也不肯摘下。 金元明清尊經崇古的同時,西方醫學卻已天翻地覆,古老經典的至尊地位被永遠永遠的顛覆了。中西醫由此分道揚鑣,愈離愈遠。『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人家已經跑的看不見了,你還在這裡喋喋不休於【內經】,一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