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作者 蘇軾(1037-1101),北宋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漢族,四川人,葬於潁昌(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一生仕途坎坷,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文書畫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藝術表現獨具風格,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對後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擅長行書、楷書,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畫學文同,論畫主張神似,提倡『士人畫』。著有【蘇東坡全集】和【東坡樂府】等。 注釋 十年:指結髮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 思量:想念。『量』按格律應念平聲(liáng)。 難忘:『忘』按格律應念平生(wáng)。 千里:王弗葬地四川眉山與蘇軾任所山東密州,相隔遙遠,故稱『千里』。 孤墳:孟啟【本事詩·征異第五】載張姓妻孔氏贈夫詩:『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其妻王氏之墓。 『塵滿面』兩句,形容年老憔悴。 幽夢:夢境隱約,故云幽夢。 小軒窗:指小室的窗前, 軒:門窗。 相顧:相看。 明月夜,短松岡:蘇軾葬妻之地,短松,即矮松。 譯文 兩人一生一死,隔絕十年,相互思念卻很茫然,無法相見。不想讓自己去思念,自己卻難以忘懷。妻子的孤墳遠在千里,沒有地方跟她訴說心中的淒涼悲傷。即使相逢也應該不會認識,因為我四處奔波,灰塵滿面,鬢髮如霜。 晚上忽然在隱約的夢境中回到了家鄉,只見妻子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兩人互相望着,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有相對無言淚落千行。料想那明月照耀着、長着小松樹的墳山,就是與妻子思念年年痛欲斷腸的地方。 賞析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婚。王弗年輕美貌,且侍親甚孝,二人恩愛情深。可惜天命無常,王弗二十七歲就去世了。這對東坡是絕大的打擊,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裡說:『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於京師。六月甲午,殯於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於平靜語氣下,寓絕大沉痛。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 』(陳師道語)且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從悼亡詩出現一直到北宋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有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或寫愛侶去後,處孤室而悽愴,睹遺物而傷神;或寫作者既富且貴,追憶往昔,慨嘆世事乖舛、天命無常;或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恍惚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出來,讀之令人心痛。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蘇軾的這首悼亡之作與前人相比,它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雖說是『記夢』,其實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訴悲懷的,寫得真摯樸素,沉痛感人。 題記中『乙卯』年指的是公元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年已四十。這首『記夢』詞,實際上除了下片五句記敘夢境,其他都是抒情文字。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對人世是茫然無知了,而活着的人對逝者呢,不也同樣嗎?恩愛夫妻,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不思量,自難忘』,人雖雲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懷呵!王弗逝世轉瞬十年了,想當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說,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憤;到密州後,又逢凶年,忙於處理政務,生活困苦到食杞菊以維持的地步,而且繼室王潤之(或許正是出於對愛妻王弗的深切思念,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此女頗有其堂姐風韻)及兒子均在身旁,哪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把逝世的妻子老掛在心間呢?不是經常想念,但絕不是已經忘卻。這種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感情,是難以消除的。因為作者時至中年,那種共擔憂患的夫妻感情,久而彌篤,是一時一刻都不能消除的。作者將『不思量』與『自難忘』並舉,利用這兩組看似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內心的情感。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裡,他又怎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呢。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於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淒涼,話說得極為沉痛。其實即便墳墓近在身邊,隔着生死,就能話淒涼了嗎?這是抹煞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情語,極大程度上表達了作者孤獨寂寞、淒涼無助而又急於向人訴說的情感,格外感人。接着,『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短句,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後的個人種種憂憤,包括在容顏的蒼老,形體的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無奈的,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繪,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 』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恆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為『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只有任憑淚水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裡作者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這種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痛巨,餘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淒涼清幽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着,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