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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美中教授是中醫藥學界的一代宗師,我有幸從學和從業岳老二十餘年,感到他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情商﹑智商均至為高潔,實令人有明月不染之感。他嗜書如命,終生浸潤於中國傳統文史典籍之中,不僅精讀經史子集,警句佳作背誦如流,一部【二十四史】亦時常反覆研讀,求知慾極強;對於聲韻﹑訓詁﹑詩詞之類,情趣尤濃;其詩作【鋤雲詩集】載詩數百首,不僅涉及時政興廢﹑世事滄桑﹑奇山異水﹑梅菊芭蕉﹑醫事經歷,乃至親友師生離合之情,常感而發之,親自工整筆錄,今日審讀,猶若岳老本人私事之記事本雲。他在診療之餘,亦常樂於與我等師生對談所感,例如司馬遷的逆境奮發,蘇東坡之達觀豪放,孟軻之『吾善養浩然之氣』,張衡之熱愛真理,傅山之工詩畫,孔學之『仁者愛人』等等,蓋實際上無不屬於從善抑或從惡之教。岳老常常幽默與學問熔於一爐,師生對坐,其樂融融焉,以至於我等師生『文革』期間曾被張貼大字報列為一項『不務正業』之罪狀而被『揭發』。岳老認為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知識是我們後人繼承前人歷史觀﹑道德觀﹑哲學思想﹑意識形態,以及怎樣做人的重要內容,我們大家不可以數典忘祖。他認為在傳承學習中國文化和中醫藥學術時,對所提倡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理解,也應在學習理解實踐的基礎上有所作為,不可以自掘墳墓,不可以與先賢古典絕了緣份。他常說:『覆巢之下,無復完卵』,他更不贊成『五四』時代有人說的『漢字不滅,中國必完』的言論。今天看來,確實對青年一代中醫藥從業人員,實有教育意義;我所接觸到的他們之中,雖不少畢業於高等中醫藥院校,但大多古典醫籍並不直接謀面,實有中醫藥『文化赤字』或蜻蜓點水之嫌,足資師道者戒。
對於數千年以來中醫藥學術文明史,岳老屬於經方派專家,他認為『法從仲景思常沛,醫學長沙自有真』,但他強調經方應用實應重視學習其辨證論治與專病專方專藥相結合辨證思維精神或理念,【傷寒論】及【金匱要略】中之此類遣方用藥實例歷歷可見。1961年我隨他與梁漱溟到福建,岳老曾為福建中醫學界專家做了有關這一方面的專題報告。他也十分欣賞李杲和葉桂的理論和臨床經驗,主張應結合臨床實際,各取其長,而不應偏執一己之見,他告誡我們不可以自傲,所謂『洮子萬家宗一脈,紛紛井底各言天』,進而不免貽誤病家。
岳老在日常醫療業務中,以『治心何日能忘我,操術隨時可誤人』為座右銘,主張『治急性病要有膽有識,治慢性病要有方有守』。根據國家指派,岳老先後為多個國家元首治病,獲得周恩來總理,吳階平教授等的讚揚,岳老閒章有『北國青囊,南洋丹鼎,東粼鴻爪,西土萍蹤』之中醫藥揚威海外的感懷之刻,是為旁箴。儘管『文革』期間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勒令掃廁所、挖糞石之類勞動,我現在還記得當年他低頭彎腰俯地勞動的情景。他的解放,是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等他去給越南胡志明治療心肌梗死而實現的,當時因被抄家,走時只好穿了周總理的鞋,以及吳階平教授的襪子登上了前去急救的飛機的。
『文革』後,他前後身為第四屆全國政協醫衛組副組長,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身負重任,鑑於中醫人才匱乏,岳老上書中央,倡議並獲批創辦我國首批高級中醫研究班、高級研究生班,為我國改革開放培養了一大批中醫精英,可謂功德無量。
【左傳】稱『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他應是三者俱全。岳老為人很低調,但他有愛國主義精神,有事業心,有激情,有勇氣,有中華兒女的人文情懷,憧憬着中醫藥的未來。不封閉,不固執,堅韌而和諧。他眼睛不好,多半低着頭走路,但內心銳氣十足,我和夫人維養每次見到他往頤和園方向走去,背地裏就相互地說:此乃『淺水臥龍』也。是的,他是中醫藥學歷史上永遠值得我們感念的巨人,偉大的中醫藥學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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