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光明日報 2009年8月3日的【光明日報】國學版所發表的欒貴川先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文(以下簡稱欒文),以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不』為發語詞,無義,此語是荷丈人自指,乃言自己勤勞四體於五穀之食,無暇知曉『孰為夫子』;這兩句是古諺語。筆者以為俞說頗有未當之處,實不可從也。
俞樾以『不』為發語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為荷丈人自指的理由是:『謂以「不勤」、「不分」責子路,則不情矣。』也就是說子路向丈人詢問自己的老師,丈人卻批評人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合情理。實則此語不僅矛頭指向子路,更重要的是諷刺孔子。丈人之所以如此,自有原因。首先,丈人與孔子的處世態度不同。丈人是隱者,面對當時紛亂的政治局面,是見其不可為而避之,隱居民間從事農業勞動,不贊成孔子及其弟子不可為而為之、周遊列國、極力推行自己主張的作法,故出言譏諷之。其次,是子路的唐突造成的。在孔子弟子當中,子路性格粗魯,屢次受到老師的批評。『夫子』在孔門弟子之間專指孔子,在孔子面前或弟子彼此之間稱呼孔子為『夫子』均可,但面對一個陌生人,不言人物的相貌、衣着、人數及車駕等可識之特徵,卻貿然問道:『您見到我的老師了嗎?』豈非唐突之極?遭到嘲諷,有何『不情』?如果丈人不是嘲諷孔子與子路,而是和顏悅色地詢問『孰為夫子』,子路必當予以認真回答方是,可實際上聽了老人的話後是『子路拱而立』。用何晏【集解】的話說是『未知所以答』。
欒文在補充了『不』為發語詞的例證後說:『此外,這樣解釋也合乎情理,孔子斷定荷丈人是一位「隱者」,絕不會唐突斥責子路不勤勞農事。』【子路從而後章】的前兩章分別是【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章】和【長沮桀溺耦而耕章】。前者原文為:『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朱熹【集注】:『接輿,楚人,佯狂避世。』這樣的『佯狂避世』之人卻公開斥責孔子道德之衰微。至於後章,【史記・孔子世家】說:『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為隱者,使子路問津焉。』但是,孔子心目中的這兩位『隱者』,對他與子路卻頗為不敬。當長沮得知車上之人為孔子時,不但拒絕告知渡口之所在,反而語含諷刺:『是知津矣。』即這個人已經知道渡口了。當子路轉而詢問桀溺時,桀溺卻做起了子路的『思想工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要子路拋棄自己的老師而跟隨自己過隱居生活。說完,『i而不輟』,自己干自己的活兒,把子路晾在那兒不管了。這些『隱者』們均對孔子及其弟子表現出了不敬。另外,從文獻編纂的角度來看,【論語】一書雖然談不上嚴密的邏輯結構,但也絕不是雜亂無章的,每篇之內,往往儘可能地把內容相關、主題相近的章節編在一起。【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章】和【長沮桀溺耦而耕章】兩章,內容是隱者嘲諷孔子,因為過於明顯,歷來沒有大的爭議。【子路從而後章】緊隨兩篇之後,內容與主題應該相同或相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諷刺孔子和子路之語無疑。
俞樾【群經平議】為了論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不』字為發語詞,列舉了【爾雅】與【詩經】毛傳等為證,欒文又補充了【小爾雅】中的訓詁資料。對欒文所引用的【小爾雅】:『不承,承也。』清代學者宋翔鳳【小爾雅訓纂】注曰:『【孟子・滕文公】引【逸書】云「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趙注:「丕,大也。」此「丕顯」、「丕承」疑同【詩】所謂「不顯」、「不承」,「不」讀為「丕」。【詛楚文】:「不顯大神巫咸。」釋者:「不亦為丕。」』清代著名學者戴震、王引之亦有類似的說法。再者,雖然『不』字有發語詞之用法,卻不能證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中的『不』字也是同樣用法。除了俞樾所引之外,王引之【經傳釋詞】所舉例證更伙,其中又以【詩經】的用例為最多。這並不是偶然的。有的是為了表達特殊的語氣,有的是為了使每句詩的字數整齊劃一而使用語氣助詞,即所謂發語詞。而『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丈人與子路的對話。在『不』字已經被普遍用作否定副詞的情況下,誰又能知道這裏的『不』沒有實在意義,要把這句話理解為『四體勤,五穀分』呢?為何不徑言『四體勤,五穀分』卻偏偏要加上兩個『不』字呢?俞樾大概亦感覺到自己的說法也有未盡周密之處,於是又說『或丈人引古諺歟?』意思是這是丈人引用的現成的古代諺語,自然是人人皆懂的。但由于于古無征,俞氏亦只能用推測的語氣。
欒文還以陶淵明的作品為例,來論證『不』字不是否定詞。這是據【論語集釋】所引清代周亮工【因樹屋書影】立說。這篇作品實際上出自陶淵明的【扇上畫贊】。【畫贊】除了開頭與結尾之外,中間部分每四句寫一人,共八人,第一人便是『荷丈人』。一般的箋注本只註明了這四句源於【論語】,並未涉及『不』字是語氣助詞還是否定詞。孟二冬先生的【陶淵明集譯註】對這四句是這樣翻譯的:『孔子不能參加勞動,五穀莊稼不能區分;荷丈人隱居世外,日暮仍在田中勞動。』看來還是把『不』字當作了否定詞,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主語當作了孔子,『分』是區分之義。
(作者時永樂單位:河北大學文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