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東懷 原載 北大中文論壇
第3章(王本):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尚書•大禹謨】:『野無遺賢,萬邦咸寧。』【尚書•咸有一德】:『任官惟賢才,左右惟其人。』【尚書•武成】:『建官惟賢,位事惟能。』由此可見,上古時期是尚賢的。【墨子•尚賢中】:『(尚賢)此聖王之道,先王之書,距年之言也。【傳】曰:「求聖君哲人,以裨輔而身。」【湯誓】曰:「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此則言聖之不失以上賢使能為政也。』『不尚賢』的論調出現於戰國末至秦這一時期:【莊子•庚桑楚】:『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韓非子•忠孝第五十一】:『是廢常尚賢則亂,舍法任智則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賢。』【莊子•天道】:『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 第65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第3、第65兩章乃申韓之術,非老子之意。 賈誼在【過秦論】中指責秦始皇:『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書,以愚黔首。』秦始皇『焚書坑儒』,中斷傳統文化的傳承,否定一切智慧,達到其『以愚黔首』 的目的,推行愚民政策。因此,否定『民』的一切智慧和實行愚民政策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非秦代莫屬。而愚民政策的倡導者就是秦代的商鞅,【商君書•懇令第二】一則曰:『無以外權爵任與官,則民不貴學問,又不賤農,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勉農而不偷。』再則曰:『而愚農不知,不好學問,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知農不離其故事,則草必墾矣。』所以說,商鞅的『愚民』是為了墾草、『勉農』、『務疾農』,而韓非子的否定『智』則是從維護 『法』的方面來考慮的:『夫舍常法而從私意,則臣下飾於智能;臣下飾於智能,則法禁不立矣。是妄意之道行,治國之道廢也。治國之道,去害法者,則不惑於智能,不矯於名譽矣。……故鏡執清而無事,美惡從而比焉;衡執正而無事,輕重從而載焉。夫搖鏡則不得為明,橫搖則不得為正,法之謂也。……道法萬全,智能多失。故懸衡而知平,設規而知圓,萬全之道也。明主使民飾於道之故,故逸而有功。釋規而任巧,釋法而任智,惑亂之道也。』(【韓非子•飾邪第十九】)故韓非子在『五蠹』中得出結論:『故明主之道:一法不求智』。關於學、智妨害耕、戰,【韓非子•八說第四十七】曰:『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修孝寡慾如曾、史,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韓非子在『五蠹』中進一步論述道:『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故申韓之術,驗之始皇,則吞六國,一天下,為秦之良策也。秦既得天下,始皇猶固執其術以苦天下之民,二世而亡,非申韓之術不善也,此一時,彼一時,始皇所為,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之類也。鑑於秦亡之速,漢代劉氏與民休息。若無申韓,則【老子】更加純粹;不論老子,則【韓非】無損完整。老、莊之智,智辯之智;申、韓之智,智愚之智也。 第36章: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章,帛書【老子】甲、乙本,『固』皆作『古』,除個別字句外,大義與王本同。【戰國策卷二十二•魏一】引【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韓非子卷七•說林】所引與此完全相同,可見此書為春秋戰國時人必讀之書。王本此章與【周書】相比意思基本相同,只是多出了『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兩句,【周書】意思已經完整,故此兩句為手之駢指,義之贅疣;在用詞方面,『固』不如『姑』,『廢』、『興』不如『敗』、 『輔』,『奪』、『與』不如『取』、『與』之精確准當。可見此處之篡改,非唯思想水平不及【周書】,僅就文字水平而言,也與【周書】相差太遠。『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申韓之術也。【莊子•胠篋】:『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魚不可脫於淵』,為『魚兒離不開水』之意,此乃老生之常談;【韓非子•內儲上•七術第三十】:『齊王問於文子曰:「治國如何?」對曰:「夫賞罰之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猶獸鹿也,唯薦草而就。』【韓非子•內儲說下•六微第三十一】:『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擁主。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之以為德;君先見所罰,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這裏的『故曰』是結論之語,非謂引用【老子】之意,【韓非子】中凡引用【老子】,皆明確標出『老子曰』。篡改者斷章取義,將韓非子的結論性語言摻入老、莊,由於沒有鋪墊,讀來使人莫名其妙。 第66章: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簡書【老子】曰:『聖人之在民前也』,『其在民上也』,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是因為『天下樂進而弗厭』,是因為天下『推』、『進』的結果;正因為聖人『在(民)前』、『在(民)上』,所以要像『江海』下『百穀』那樣,『以言下之(民)』、『以身後之(民)』。王本:聖人『欲上民』、『欲先民』,非老子『江海』『能為百穀下』之本意。心裏『欲上民』、『欲先民』,行動上卻是『以言下之』、『以身後之』,這不是『聖人』的所作所為,而是最為典型的『偽』,真正這樣做的人是百分之百的『偽聖』。在先秦時期,『上』、『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重要的政治觀念。【國語•周語中】:襄公曰:『君子不自稱也,非以讓也,惡其蓋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求蓋人,其抑下滋甚矣,故聖人貴讓。且諺曰:「獸惡其網,民惡其上。」【書】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 【詩】曰:「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在禮,敵必三讓,是則聖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心先諸民,然後庇焉,則能長利。』襄公在這裏說的都是春秋時期重要的政治原則。『夫人性,陵上者也。』意為:人都是有自尊的。『蓋人』的意思是通過損害別人的自尊達到凌駕於別人之上的目的,因此,人『不可蓋也』。『欲上民』、『欲先民』是『求蓋人』也,其結果只能是『其抑下滋甚也』。其次,『聖人知民之不可加也』,則不會『欲上民』、『欲先民』;且『欲上民』、『欲先民』也與『聖人貴讓』的原則相反。第三,『獸惡其網,民惡其上』的『上』字,非官長之義,而是指一種傲氣凌人的姿態。『欲上民』、『欲先民』與【書】所闡述的『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的觀點相反。第四,在『王天下者』的心裏,要把『民』放在第一位,這樣才符合『長利』的原則;『欲上民』、『欲先民』者是把自己放在民之『上』或民之『前』,因此,『欲上民』、『欲先民』違反了『長利』的原則。所以說,王本此章的表述完全違反了老子所生活的時代特徵。【老子】在流傳過程中所產生的這種流變或被篡改,不是字面上的,而是本質上的,現行本的『聖人』與簡本的『聖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所表達的思想與老子本人的思想正好相反:簡書此章是教人『讓』,而現行本此章是教人『偽』。 第75章: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此乃農夫或史家對於事實之陳述,非哲學家之言。【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齊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養者,桓公問其故。對曰:「臣有子三人,家貧無以妻之,傭未反。」桓公歸,以告管仲。管仲曰:「蓄積有腐棄之財,則人飢餓;宮中有怨女,則民無妻。」』 或『管仲曰:「臣聞之:上有積財,則民臣必匱乏於下;宮中有怨女,則有老而無妻者。」』食稅不可太多,否則民飢;【韓非子•顯學第五十】:『征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饑饉、備軍旅也,而以上為貪;……』又不可無征賦,否則無備。 第79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國語•晉語六】:範文子立於戎馬之前曰:『……吾聞之:「天道無親,唯德是授。」』【尚書】、【周書】既已有之,老子不當復有此言。 第80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本章自『使人復結繩而用之』一句以下至結束,與【莊子•胠篋】中的一節基本相同。細讀『胠篋』中的這一節,其實是對上古社會的回望:『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所謂『至德之世』就是當容成氏、大庭氏之時,『民結繩而用之』以下所描述的正是上古社會的情形。作者對於上古社會的生活大加讚美:『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上古社會是如此,現在呢?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內則棄其親,而外棄其主人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接乎千裏之外,則是上好智之過也。上好智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那麼,這些人為什麼要 『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接乎千裏之外』?目的只有一個:趨賢。其實,趨賢只是『上好智』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就是戰國時期辯士們的遊說諸侯。『胠篋』 的作者是舉上古時期的生活方式,否定戰國時期由於『上好智』而引起的『趨賢』、『遊說』等活動。王本【老子】此章的作者將『胠篋』中的『民結繩而用之』一句,改為『使人復結繩而用之』,這一改動至為關鍵,『胠篋』的作者生活在戰國時期,對上古只是『回望』而已,而【老子】此章的作者生活在秦統一前的戰國末期,對於上古卻是要『使……復……』,即號召使整個社會重新回到上古。秦統一前的戰國末期,處於『道德大廢,上下失序』的時代,戰爭頻仍,白骨露於野;弱者,強兼之;小者,大吞之。拳硬者有理,力大者稱聖。【老子】此章的作者完全適應不了這樣的變化,對當時的社會心中充滿了絕望。在這種絕望的驅使下,他寧願生活在上古時期『小國寡民』的時代,寧願無乘『舟輿』,無陳『甲兵』,『不遠徙』,不用『什伯之器』,一句話,寧願放棄一切物質文明,而過上古時期那種返樸歸真的生活。上古、『胠篋』的作者所處的時代、【老子】此章作者所處的時代及其特點,【韓非子•五蠹第四十九】總結得非常清楚:『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 小結 【孟子•萬章章句下】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謂生活於東周末年的老子,能說出戰國晚期莊子、韓非的話來,此必不然此矣。【老子】、【莊子】者,一家之言也;申韓之術者,其影響秦始皇至深也,其影響秦國至廣也,乃秦之國術,故其篡入【老子】者多,其影響【老子】者大。【韓非子•顯學】:『世之顯學,儒、墨也。』申韓之術為何不附於儒、墨之尾?儒、墨之思想與申韓之術相反,此秦所以『焚書坑儒』也。同書同卷又曰:『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則儒、墨兩家後繼學者眾也,其思想多附於兩家之末,故申韓不得附也。秦代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申韓之術的知識分子,將申韓雜於【莊子】或篡入【老子】,其具體情況更為複雜。中國的哲學,發展到周代已經達到相當成熟的階段,一些基本概念已經非常清楚和穩定,如對『聖賢』、『仁義』 等的態度,從兩周到春秋戰國,一直都是持肯定的態度,如果不出現社會大變革、大動盪,像否定『聖賢』、『仁義』這樣反傳統的觀點根本就不會出現。大一統秦帝國的出現,首先要在上層建築領域來一次對於周以來傳統的否定,事實上,否定『聖賢』和『仁義』等,差不多是和廢棄蝌蚪古文字、焚燒詩書同步進行的,這種否定,到了漢代很快又變成了肯定,因此,這種反傳統觀點的出現,是由社會的突變(秦帝國的建立)所造成的。這種演進之跡,可由【詩】、【尚書】、【左傳】、【國語】、【老子】、【莊子】、【戰國策】、【韓非子】等典籍中看出。申韓之術,作為秦帝國建立的核心理論,在當時自有其積極意義,不可全盤否定;也有其局限性,不可作為長期的治國之術。【荀子•榮辱第四】:『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郭店【老子】的出土,庶可補『知不幾者』與『庸人』之不足。 對於不同版本的【老子】,可依仿【莊子】,將郭店簡書【老子】列為內編,將帛書【老子】列為外編,將當今各種流行本【老子】列為雜編,如此,則【老子】之訛變、演化之跡昭然於天下矣。
2010.4.4.
作者簡介:李東懷(1958-),男,江蘇術陽人,南京旅遊職業學院助教
【遼大學報】增刊,2010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