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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網易 題按:香港明報月刊雜誌社在百期紀念專號中,以"中國過去、現在、將來之問題與解答"特輯中,遍訪海外名家就此問題進行解答。此為本期特輯中第一部分,學術、教育及批孔問題之餘英時答問。(本文版權由師永剛先生及明報月刊提供)
沒有學術自由的話,就只有最高當政者有權力來決定什麼是真理,或者什麼是最好的政策
記者:無論古今中外,學術自由都是人類社會所追求的理想之一,凡是壓制自由的做法,都被大多數人所否定,所以,中國歷史上偶語棄市的時代、歐洲中古神學壟斷的時代、納粹不容異說的時代都被史家視為暴政或黑暗世紀。請問,學術自由(包括著作發表的自由)為什麼這樣重要呢?是否學術非自由不可呢?
余英時:學術自由為什麼那麼重要,為什麼非要學術自由不可,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不是舉一兩個理由就可以解答的。這樣說吧,我們講學術自由,從來不是講絕對的學術自由,這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我們當然想有一天可以獲得完全的自由,但在現實世界裏,永不會有完完全全的自由。經濟學家有所謂"imperfect competition"(不完全競爭)的說法,就是說所謂完全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經濟實際上不存在,自由競爭之中仍有壟斷存在。我們可以借用這個觀念來說學術自由也是"不完全"的,即"imperfect academic freedom"(不完全的學術自由)。所謂不完全的學術自由,並不是說完全沒有自由,而是說自由要受若干限制。可是這個限制應是來自一個自由社會本身的限制,而不是說有一個更高層的力量壓制下來,不准大家發表意見。有意見不能發表,我們就說這是學術不自由。我首先說清楚這一點可以避免一些誤解。
有人以為學術自由只對於一小撮知識分子有意義,跟廣大的人民群眾沒有關係,我想這個問題,在我們弄清楚學術自由的意義以後,自然就可以找到答案了。社會上沒有完全的自由,一方面有自由,一方面有限制,這是個正常的現象。可是你們上面舉的幾個例子,譬如在中國有偶語棄市,這是秦始皇時代的事情,以及歐洲中古神學思想壟斷,和近代納粹壓制思想學術,這是真正所謂用政治力量或者宗教力量來壓制下面所有的人,尤其知識分子,不准他們亂說亂動,亂說亂動就是違背了當時最高權威(政治的或宗教的)所訂立的某種最高原則。而這種原則,在政府或教會看來則是最後的真理。既是最後真理,當然就不容許別人再來懷疑。但在近代人看來,當權者自封為最後真理的代表,不允許有學術自由這種情形,特別可怕。為什麼特別可怕呢?用清朝戴震的話來說,就是"以理殺人"。被殺的人反而得不到任何同情。並且當權者自認為代表真理,那麼,任何不同的意見,他都可以壓制。所以學術自由不自由,分析到最後,確是影響到整個社會,影響到一般人的生活,不但少數知識分子自由沒有了,一般人的意見也沒有辦法受到尊重,因為少數知識分子的思想也常常反映一般人的意見,是不是?我們看到近代社會,像美國社會、英國社會、北歐社會,比較有新聞自由的(但當然不是說有完全自由,剛才我已經說過),記者就可以反映各方面的意見。各方面人民的意見,雖然不一定很全面,但總算反映了不同的觀點,特別是跟政府不同的觀點。像美國的尼克遜跟新聞記者交情特別壞,他認為新聞記者故意為難他,說那些他不願意聽的話。不管其中是非如何,新聞自由表現了一個民主社會裏面相當多數人民的意見、不同的意見、異見。所以異見或者異端在近代社會是必需的,你說一句話,我說一句話,這當中總有某一種有價值的意見透露出來。
大的問題,無論是社會上的,或學界上的,不可能只有一個看法,一定有很多的看法。學術自由如果沒有的話,只有最高當政的人有權力來決定什麼是真理,或者什麼是最好的政策,這在我們來看是會帶來嚴重後果的。我們現代人,甚至古代人都罵暴政,都罵思想專制,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我們認為世界上即使有一種最高的真理、最後的真理,也不見得是哪一個人所能夠完完全全看得到的。譬如西方中古時代,大家都相信上帝。上帝是不會有錯的。但上帝自己並不到人世來,在現實世界上教皇可以說是上帝的代表、教會的代表,所以,中古有所謂教皇Papal infallibility(永不錯誤)的說法?因為有教皇代表上帝而又永不會犯錯誤這個假定,所以教皇可以取消學術自由並且理直氣壯。我們現代的人,當然比古代人頭腦複雜一些,我們無法相信世上有一個人掌握了最高、最後的真理,並且永遠不會犯錯誤。事實上,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當然,宗教真理是另外一個問題。至於政治性或社會性的真理,問題就更為複雜。因為這不是代表上帝,而是代表所有的人。現代的社會比古代社會複雜千萬倍,誰有這樣的本領可以綜合大家的意見,成為一種最高的真理呢?這一點,在近代可以說根本不能承認,縱使可以有這樣的理想,在現實上也是完全無法辦得到的。
自由之所以重要又和選擇有關,選擇是和自由連在一起的。若是沒有自由,那麼,我們只有一條路,跟着政府走,或者跟着當權派走,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選擇的自由,從後果來說,犯了錯誤便沒法改正。學術自由是一般的自由在學術方面的伸展,而學術研究又常常牽涉到人生的基本問題(從科學到文學藝術)。在人生基本問題上不能有選擇,而且犯了錯誤又不能改正,這是不能想像的事。所以,在理論上,今天各種社會都對它加以肯定。
對學術自由的肯定,至少表面上在今天是普遍的,我想這是大家共同肯定、共同承認的一個假定。在這個前提之下,怎樣具體地解決學術自由的問題,比如說給學術自由多大的尺度,這在每一社會、每一國家、每一地區都不一定相同。但是作為價值,學術自由沒有人可以百分之百地否定,沒有人會跳出來說,我不准有任何學術自由,或者說只有我一個人代表真理。我想今天沒有人會如此。最極端地,也只能說學術自由必須是有條件的,必須是在某種框框裏面才能讓它存在。我在一開始已講過,即使在所謂自由競爭的社會,學術自由也不可能是完全的。所以真正的問題是學術自由的尺度究竟應該怎樣來決定。讓我們一開始就肯定學術自由是今天一切社會都多多少少要承認的一種普遍價值,這對我們以下的討論會有不少的方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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