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宋代理學三書隨札-近思錄上下5改過遷善,克己復禮
(5)上 第五目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如上四目,可見中國人為學主在學為人,學為一理想人。天地生人,固屬平等,然由於學與不學,則有君子小人邪正善惡品格之分。西方為學盡在外,其在人群中,只求不犯法,法之外每一人各可自由。求富求貴,則必爭。中國則重人道,行道始是自由,其於道之踐履與到達,又有大小遠近之別。故中國人惟求各自志於道,又務其大者遠者,以求得為一理想上最高標準之人。不在與人爭,乃在與已爭,於是乃有改過遷善克己復禮之此一目。
人之為學,始知在己有過,則必改。始知於道有善,則必遷。中國人之從事於學,主要在為一善人,而達於賢與聖。若富與責,財富與職位之相較,與人品不相關。非如善人,即人是善,即善是人,乃屬一體。己者,乃人之所得私。禮,則為人與人相交和合而見之共同體。人之為學,即為人之學,則重在克去己私,而歸入於人群之共通人體中。人固由天而生,然天之生人,則為生此群,非為生群中之一己。西方宗教言亞當夏娃,其觀念已偏重在己不在群。但亞當夏娃又必同時而生,故中國人以夫婦為人倫之首。故為人之學,首當克己復禮,始能成倫。各私其己,則不成倫,又烏得謂之人。或又疑禮為人制,朱子說:『禮者,天理之節文。』斯得之矣。
改過為儒學極重大一要目,此事又當深論。儒學重在明道行道,孔子十五志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是在明道階段。故曰:『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但孔子五十齣仕,終不得意,而去魯至衛,又至宋,週遊在外十四年。而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是孔子之老而返魯,亦即孔子之知過而改也。故孔子聞蘧伯玉之欲寡其過而未能,而深贊之。亦可見孔子之晚年心情矣。孔子早期施教,重言語政事,皆重有為。晚年之教重在文章,則務求明道,不汲汲於行道。惟冉有之出仕季孫氏,使季氏富於周公,乃曰:『冉有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則孔子之對當時現實政治,已抱一種消極態度矣。【論語】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此乃孔子晚年意態,實經其週遊返魯之一番改過後始然。此當鄭重闡明者。孟子之辭齊位而歸,亦其年老改過之一端。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一意惟求完成其【史記】一書,不再以預聞政事為務,此亦其晚年之知過而改也。其他不縷舉。下至周張二程,昌明道學,汲汲於明道,不務於行道,此乃鑑於當時之新舊黨爭,而為悔過知變,改弦易轍之一道。此為世運轉移一大機。今或以日常人生一言一行之小過小失,認為乃當時理學家注重提倡改過大義所在,則又失之矣。有志講究中國儒學史進展,倘能於此改過一節,審細求之,則庶乎能見其大。孔子之為聖之時,當於此求之。 (5)下
【近思錄】卷五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凡四十條。伊川言:『顏淵問克己復禮之目。夫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顏淵請事斯語,所以進於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遂作視聽言動之四箴。今按:心在腔子裏,故能制此四者以復於禮。孔子言仁常兼言禮,仁指心言,禮則指身之事行言。朱子曰:『禮者,天理之節文。』一陰一陽之謂道,然有愆陰愆陽,此亦天道。三年之耕有一年之蓄,則雖有愆陰愆陽而無害。故貴於有人道以應天道。孔子不言天道而言天命。農人之所以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者,此即天之愆陽愆陰之所命,本於天道以生,此人道也。死生有命是天道,慎終追遠則屬人道。葬祭之禮由是而生。禮屬人道,亦由天來。三年耕必求有一年之蓄,此屬禮之節。葬祭之禮,則屬禮之文。天理非即人道,由天理而節文之,始有人文之道,此即禮是矣。莊老多言天道天理,但少引伸及人道。主自然主義,非人本位主義,此為其不如孔孟儒家處。西方人為學,好分別。如言天文氣象,今日可以推斷明日之陰晴。然農學則別為一學,無三年耕必有一年蓄之教。中國人為學,則主會通合一,而終必以人道為主。此則儒學之所長也。
克己二字,朱子言克去己私。後儒力反之,謂克己乃克任其已。人莫不有一己,即私即公。克任己身始能克去己私,克去己私乃能克任己身,其道仍一。禮必通於人己,而理亦必和於公私。有公無私,與有私無公,以及有己無人,與有人無己,皆非禮,非理,皆失之。為學功夫則全在己與私之一邊,此之謂人道。
視聽言動四者,乃人生大節目所在,豈能一一克去。然亦豈能一一任其自由。人各反己以求,斯自知之矣,何煩多辯。
伊川又曰:『損者,損過而就中,損浮末而就本實也。天下之害,無不由末之勝也。峻宇雕牆,本於宮室。酒池肉林,本於飲食。淫酷殘忍,本於刑罰。窮兵黷武,本於征討。凡人慾之過者,皆本於奉養。其流之遠,則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後人流於末者,人慾也。損之義,損人慾以復天理而已。』今按:此處提出天理人慾之辨,實即是本末之辨,源流之辨。人慾亦本於天理。今人多為人慾作辨護,其實伊川已言之。故人慾非可絕,乃惟求損以復於本。今人則認人慾之流而愈遠為進步。道家言則又過分輕視了人慾。惟儒家言為得其中。
明道言:『義理與客氣常相勝,只有消長分數多少,為君子小人之別。義理所得漸多,則自然知得客氣,消散得漸少。消盡者是大賢。』今按:理在己為主,氣在外為客。無客則不成主,無氣則不見理。今人專從外面功利上着眼,自理學家言之,則亦為客氣用事。此條當與上引伊川言天理人慾本末之辨條合參。言理不能無本末,無主客。若使客氣消盡,則孔子之從心所欲不逾矩,又豈大賢而已。人而即天,無內外,無本末,無主客,一以貫之,斯之為道體,而其人則為大聖矣。
橫渠言:『有潛心於道,忽忽為他慮引去者,此氣也。舊習纏繞,未能脫灑,畢竟無益。但樂於舊習耳。古人慾得朋友與琴瑟簡編,常使心在於此。惟聖人知朋友之取益為多,故樂得朋友之來。』今按:明道言客氣,似多指身外言。橫渠言習氣,則指本身舊染言。明道言客氣消散,似主消於外,以存其內。橫渠言琴瑟簡編朋友,則皆取於外,以成其內。兩者所從言之各異,須會通和合而求。如伊川言格物窮理,庶自得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