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秋紅
元雜劇『關目拙劣』現象在前人的著述中已被論及。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元劇之文章】認為:
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劇作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
李漁在【閒情偶記・結構第一】中也曾提到:
其中義理,可分三項:曲也,白也,穿插聯絡之關目也。元人所長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與關目,皆其所短。
『關目拙劣』問題似乎已成為元雜劇的一個短處。』關目拙劣』一般被理解為劇情的前後矛盾。至於『關目拙劣』的原因,王國維認為可能是『當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四折一楔子』的劇本構架、『一人主唱』的表演形式、文人創作曲詞和藝人創作賓白的二重創作主體等因素對元雜劇情節安排的影響也都被研究者所論及。筆者認為,所謂『關目拙劣』,包括情節的前後矛盾和敘事線條不均勻兩方面,『類型化情節單元』是造成元雜劇『關目拙劣』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 對『類型化情節單元』的界定
我們在閱讀上百種元雜劇劇本的過程中,總會感到有些場景似曾相識,有些情節反覆出現,有些人物面目相仿。相同或者相似的情感體驗一遍遍衝擊着我們的心靈,這些相同或相似的情境大多凝聚在『類型化情節單元』中,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表演模式。
元雜劇中的類型化情節單元就是指那些在不同的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情節單元』,在本質上屬於演劇性質。這些單元,類似於民間故事、神話、敘事詩中的最小敘事單元,在不同劇作中反覆出現。比如『害相思』這個情節單元,在【西廂記】、【倩女離魂】、【符金錠】、【東牆記】、【碧桃花】、【風花雪月】、【菩薩蠻】、【兩世姻緣】、【雲窗夢】等劇作中都存在,『屈打成招』這個情節單元,在【竇娥冤】、【緋衣夢】、【勘頭巾】、【救孝子】、【灰闌記】、【魔合羅】、【金鳳釵】、【三虎下山】、【神奴兒】等劇中都存在。這樣的單元還有很多,如遇事慌張、儒生被遣、虔婆逼嫁、逼婚、騙婚、霸佔、栽贓陷害、清官斷案、勾搭姦夫、索要休書、氣死大渾家、激勵、結拜施恩、落草報恩、強盜應舉、不聽勸阻、羊圈裝瘋、家中起火、認親、以兄妹之禮相見、花園會、私奔、夢、虐待、分家、禾旦伴哥、人鬼相認、獻鯉、拋繡球、趕走侍妾、躲避血光之災、探子匯報、嬤嬤探病、攪擾宴會、不服、爭功、慶功、死人復活、蟠桃會等等,這些反覆出現的情節單元在元雜劇中構成了一個個引人注目的景觀。
元雜劇的類型化情節單元的形態豐富多樣,功能各有差異。有的單元側重於抒情,如花園會、害相思,有的單元側重於敘事,如儒生被遣、虔婆逼嫁、激勵、栽贓陷害等;有的單元側重於連綴故事,如結拜施恩、落草報恩、強盜應舉、家中起火、躲避血光之災等;有的單元側重於重點關目的充分展開,如花園會、害相思、攪擾宴會;有的單元側重於插科打諢,如羊圈裝瘋、禾旦伴哥,爭功;有的單元占的篇幅比較長,達到一折,如害相思、花園會、激勵;有的單元僅僅是表演中的一個細節,如人鬼相認、愛情夢、家中起火等,還有的單元中間間斷,形成遙相呼應的狀態,如結拜施恩和落草報恩、激勵和團圓,往往遙相呼應;有的單元在故事的主線上展開,如害相思、以兄妹之禮相見、分家,有的單元可能游離於主線之外,如探子匯報、嬤嬤探病;有的單元側重於唱,如害相思、花園會、探子匯報;有的單元側重於說,如分家、氣死大渾家、索要休書;有的單元可能側重於伎藝的展示,如人鬼相認、家中起火。這些單元總是在元雜劇中保持着自己的相對獨立性。
二、 類型化情節單元與整體情節的前後矛盾
在元雜劇中,情節出現前後矛盾的劇目很多。由於評判的標準不一樣,到底有多少種元雜劇的情節是前後矛盾的,無法用準確的數字來統計,但是這種現象確實大量存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類型化情節單元在情節上、唱詞上、賓白上、表演上都具有一定獨立性,在戲裏總是保持着自己的特徵、自己的敘事慣性。它們作為相對獨立的單位設置在情節鏈條之中,成為『戲串』中的一環,容易造成各單元之間的兼容性不夠好,容易造成這些單元與全劇情節之間的矛盾。
如『花園會』,在戀愛劇中是一個常用的單元。既然設置這個情節單元,那麼就需要為男女主人公相會設計一個理由,在這個單元出現之前就要有相關情節做鋪墊,而鋪墊情節往往容易露出破綻。如張壽卿的【紅梨花】中,趙汝州和『王小姐』(實為謝金蓮)的『花園會』安排在第一折。『花園會』之前的鋪墊是『王小姐』到劉太守家的花園看花。『王小姐』的父親王同知也是一個官員,深更半夜,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為了看花私自走進別人家的後花園呢?多麼不符合常理啊!關漢卿的【緋衣夢】中,王閏香和李慶安『花園會』的情節最為難解,李慶安得知王家悔婚的消息後,竟然高高興興去放風箏,風箏掛在王家後花園的樹上,李慶安跳牆進去,和王閏香相會。李家與王家應是本鄉本土,他卻不知道這就是王家的宅院,這種牽強和偶然顯然也是不符合情理的。白仁甫的【東牆記】為了安排『花園會』,沒有讓尋找岳母家的馬文輔去拜見董夫人,而是直接住在隔壁,和小姐花園私會。這幾個劇目,都是因為安排了『花園會』,而與鋪墊的情節發生了矛盾。
『施恩――報恩』這一組照應型情節單元,也有自己的敘事慣性。施恩階段一定要有報恩階段來呼應,在元雜劇中,為了保證這對組合的完整性,情節也常有不合情理之處。劉唐卿的【降桑椹】中,蔡員外有恩於罪人延岑,曾經施捨給他吃穿銀兩,並收他為義子。為了安排延岑『報恩』,首先讓他落草為寇,保全了蔡順的性命,其次安排他考取了武狀元,舉薦孝子蔡順做官。可延岑是命案在身的逃犯,又是落草為寇的強盜,怎麼能夠冒死罪去當官呢?這個報恩的情節是禁不住推敲的。張國賓的【合汗衫】中,為了安排趙興孫報恩的情節,陳豹竟然沒有和剛剛相認的老親(實際上是爺爺奶奶)一同去找母親,而是讓老兩口獨自穿越荒山野嶺,以致於遇到強盜。這兩個劇本中『報恩』順利實現了,卻和前面的情節發生了矛盾,也不符合人物的身份以及做事的常理。
『勾搭姦夫』是一個以對白為主的體制短小的情節單元,也具有很強的獨立性,有時也和整體情節構成矛盾。無名氏【貨郎旦】中,妓女李玉娥一心想着魏邦彥,卻連一個月也等不得,在魏邦彥出門的短短一個月之內急着嫁給了李彥和。嫁給李彥和之後,又『勾搭姦夫』,和魏邦彥商量謀害李彥和。李玉娥出嫁和『勾搭姦夫』之間矛盾重重,令人難以理解。
『激勵』的單元,往往和劇本的大團圓結局構成矛盾。石君寶【曲江池】中,鄭元和之父『激勵』兒子的情形是這樣的:他認為兒子花光了錢,在街市之上唱輓歌給他丟盡了臉面,所以罵是真罵,打是真打,想把兒子置之死地而後快,因此,當他認為兒子死了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連兒子的後事也不想處理。而在最後一折大團圓的時候,鄭元和的父親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打罵兒子是為了讓他浪子回頭、有所作為,讓人難以理解。虐待的事實一定要以『激勵』為藉口,大團圓的結果一定要以『激勵』為理由,已經成為元雜劇的一個套路了。喬孟符【金錢記】中王府尹通過吊打『激勵』韓飛卿,王實甫【破窯記】中劉員外通過斷絕關係、砸鍋摔碗的方式『激勵』呂蒙正,都很難說是發自內心的激勵,但是劇本最後都讓施暴之人以『激勵』為藉口求得諒解。前有『激勵』,後有『團圓』,也成為敘事慣性,二者之間的矛盾往往也是難以調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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