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房日晰
陳師道的詞,已被人淡忘而在文學史上漸次消失了。你看,文學史家對他的詞很少讚譽,有些講詞的專史,也對他隻字不提,詞選家也不大選他的詞。如今,有多少人還記得他的詞呢?然而,作為一位著名的詩人、詞評家,他對自己詞的藝術成就卻極為自信,極為矜持。他說:『余他文未能及人,獨於詞,自謂不減秦七、黃九。』(【書舊詞後】)又說:『擬作新詞酬帝力,輕落筆,秦、黃去後無強敵。』(【漁家傲・從叔父乞蘇州濕紅箋】)秦觀、黃庭堅的詞成就蜚然,名重一時,他們在北宋詞壇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陳師道也曾稱讚說:『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後山詩話】)他與號稱『今代詞手』的秦、黃爭雄,自信詞的藝術水平不比他們差,可謂自許甚高。他的詩在文學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與黃庭堅並稱『陳、黃』,而且是『江西詩派』的『一祖三宗』之一。陳師道所謂『他文』,也自然包含了他的詩。說他的詩『未能及人』,這表明態度謙虛,不以過人自居,更用以反襯對自己詞作的自信、自得。他對自己詞的評價,質言之,已經超過了在當今詞壇稱雄的秦、黃。誠如日本著名的漢學家青山宏所說:『說穿了,等於宣告自己的詞作才是天下第一等。』(【唐宋詞研究】)
對於他抑『他文』以揚詞的主觀意圖,胡云翼曾推測說:『或者後山因為詩已有定論,故自抑其詩而揚其詞,以求世人之激賞耶?』(【宋詞研究】)陳師道對自己詞的評價與詞論家對其詞的評價,差距為什麼那麼大呢?是他過於矜持抑是詞論家對其詞評價偏低?竊以為兩者的估量都不無偏頗之處,茲試論之如次。
一
陳師道在詞的創作上是『尊體派』,以柔媚婉約為本色,這是他的安身立命之處。他批評蘇軾的詞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後山詩話】)可見,他反對蘇軾『以詩為詞』,認為是『非本色』的。他是要求『以詞為詞』的『本色』化,也即晚唐以來詞的女性化、柔媚化、音樂化,堅持詞的『軟媚』本色。他並非讓詞倒退到晚唐和與北宋之初的藝術水準,而是要求詞沿着晚唐和北宋之初固有的女性化、柔媚化、音樂化的道路前進,使詞的創作真正按詞體的要求規範化,在藝術表現上真正體現詞的『軟媚』特色。反對詞體解放、內容題材擴大、走上如蘇軾那樣『以詩為詞』的創作道路。誠然,蘇軾對詞的創作,『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雞漫志】),從而使詞走上了健康發展的道路,在詞的創作上成就卓然,在詞史上影響深遠。然『 以詩為詞』的結果,必然消減了詞固有的個性,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陳師道在詞的創作上,堅持了詞固有的特性,這對詞藝術生命力的維護,仍有其重要意義。
陳師道在詞的創作上以小令為主。他的詞今存54首,其中小令就有48首,佔全部創作的90%。在柳永大張旗鼓地寫長調的幾十年後,在眾多詞人較為普遍地寫長調和中調的時候,陳師道一生僅寫了1首長調和5首中調,這確實是一種特異現象。之所以在詞的創作中出現這種特異現象,與其創作的主導思想有關。他在詞的創作上,不用鋪敘,語言自然,很少用典。其詞蘊藉含蓄,富有詩意。有些詞,更是寫得玲瓏剔透,不着色相,有着典型的婉約詞的特色。譬如【南鄉子】:
急雨打寒窗,雨氣侵燈暗壁缸。窗下有人挑錦字,行行,淚濕紅綃減舊香。往事最難忘,更著秋聲說斷腸。曲渚圓沙風葉底,藏藏。誰使鴛鴦故作雙。
這是一首意境優美感情深厚的小詞:一陣急雨敲打着窗戶,寒氣逼人,雨氣侵襲之下的壁燈是那麼昏暗。窗前有一位少婦在錦上細心地挑字,一行,又一行,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滴濕了手中的紅綃,以致紅綃的香氣也為之減弱。這一字字,一行行,全是她心底真情的吐露。她將對丈夫的無限深情都注入了紅綃,急切傾訴着她的思念與孤單。一件往事突然展現在她的眼前:在茂盛的荷花裏,她和他的丈夫在曲渚圓沙裏幽會,戲效鴛鴦,周圍是那麼靜謐,那麼和諧,那麼富有詩意。這一細節是如此生動、逼真,記憶是那麼清晰。這與她現在的處境形成強烈地對比,更加深了她的憂傷。此詞上闋是她在雨打寒窗的沉悶氛圍下為丈夫寫信。她不是用筆寫,而是用針挑在紅綃上,寫其意念纏綿感情沉壓的心跡。下闋則以兩人以前的一次幸福的幽會,反襯今日別離的悽苦,寫得更深沉,更富有詩意。詞人以白描的手法,將主人公的形象展示在讀者面前,形象如此鮮明、生動,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此詞感情之深摯,構思之巧妙,意境之優美,足以和秦、黃詞的壓卷之作媲美。『不減秦七、黃九』的豪言,豈浪言哉?然陳師道此類詞畢竟不多,否則,真可與秦、黃爭雄千秋了。
陳師道還有一些詞,也是寫得相當不錯的。【卜算子】:『纖軟小腰身,明秀天真面。淡畫修眉小作春,中有相思怨。背立向人羞,顏破因誰倩。不比陽台夢裏逢,親向尊前見。』又【洛陽春】:『酒到橫波嬌滿。和香噴面。攀花落雨祝東風,誚不借、周郎便。背立腰肢挪櫻更須回盼。多生不作好因緣,甚只向、尊前見。』這兩首詞都是寫歌伎的。詞人以白描的手法,寫出了她的處境和怨望,形象鮮明,呈現出獨特的藝術特色。
陳師道的詞以意為主,既重視詞的意境描寫,又不乏精妙的詞采。吳可云:『凡裝點者好在外,初讀之似好,再三讀之則無味。要當以意為主,輔之以華麗,則中邊皆甜也。』(【藏海詩話】)陳師道詞寫得很實在,無裝點,少粉飾,似乎質實、枯槁、瘦健,實則有外枯中膏、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之妙。他極力追求詞的意境美,使詞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境界。
二
陳師道和許多北宋詞人一樣,多寫兩性之情。而他有些詞是寫自己與妻子長期別離的,因其身之所經,情之自出,更是真實而感人。
陳師道一度生活困頓,無法養活自己的妻子兒女。元豐七年(1084)五月,他的岳父郭概提點成都府路刑獄。陳師道送其妻郭悟及三子隨同郭概入蜀,有【送內】、【別三子】諸詩。【別三子】云:『夫婦死同穴,父子貧賤離。天下寧有此,昔聞今見之。母前三子後,熟視不得追。嗟呼胡不仁,使我至於斯?』他仰呼蒼天,痛徹五內,熱淚奔流的神情,躍然紙上。【菩薩蠻】四首,蓋為同時或稍後所作。如果說【送內】、【別三子】是詩人臨時提筆揮灑,至情無文,真切感人,那麼【菩薩蠻】四首則有點兒『閉門覓句』的味道,注意文飾,在構思上頗下過一番功夫。如【菩薩蠻・七夕】:
行雲過盡星河爛。爐煙未斷蛛絲滿。想得兩眉顰。停針憶遠人。河橋知有路。不解留郎住。天上隔年期,人間長別離。
『想得兩眉顰,停針憶遠人』,詞人是從對方着筆,想像妻子愁眉苦臉,停下針線活兒憶念自己的情景。這將自己思念妻子的感情,寫得更真摯,更深厚,更真切感人。『天上隔年期,人間長別離』,則慨嘆自己不如牛郎織女:牛郎織女雖隔天河相望,一年尚有一次會面的機會,而自己與妻子別離,則是會面遙遙無期。這種感慨包含着多麼深的感情容量。余如『離愁千載上,相遠長相望。終不似人間,回頭萬裏山』(【菩薩蠻】)[東飛烏鵲西飛燕])、『愁來無斷絕,歲歲年年別。不用淚紅滋,年年歲歲期』(【菩薩蠻】[銀潢清淺填烏鵲]),都是感人至深的詞句,它們將兩人長期離別,時刻夢想歡聚的心態寫得十分逼真。『歲歲年年』與『年年歲歲』這種詞的重疊,無疑加大了情緒的分量。
他也有寫歌伎之作,如【木蘭花減字・贈晁無咎舞鬟】:
娉娉裊裊,芍藥枝頭紅玉小。舞袖遲遲,心到郎邊客已知。當筵舉酒,勸我尊前松柏壽。莫莫休休,白髮簪花,我自羞。
詞人寫的舞鬟形象活潑而優美:她身姿窈窕,舞態裊娜,心靈活便。上闋寫她在詞人眼中漂亮的身姿與活潑聰穎的姿質,下闋寫其為詞人勸酒祝壽,給詞人頭上簪花,狀其善於應酬。陳師道還寫了大量的情詞,如【木蘭花減字】[勻紅點翠]、【菩薩蠻・佳人】等,都寫得清麗自然,頗有韻致,讀起來餘音裊裊,韻味不盡:『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開。一扇俄警起,斂黛凝秋水。笑倩整金衣,問郎來幾時?』(【菩薩蠻・佳人】)都是令人難忘的詞句。『玉腕』兩句,卓人月以為是『妙喻』(【古今詞統】),其比喻之妙,詞中少有,遂使美人之媚態,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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