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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融化詩句 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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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章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陶文鵬

  在北宋詞人中,周邦彥是最喜愛並擅長點化前人的詩語成句入詞的。在周詞中很少有不引用前人之句的,有的篇章引用詩句竟有五六處。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說:『清真詞多用唐人詩句括入律,渾然天成。』張炎【詞源】也說:『采唐詩融化為自己者,乃其所長。』一般來說,融化前人詩句並非原創,但周邦彥所融化的多是佳句,又並非照搬照抄,而是根據自己狀物抒情的需要,或剪裁,或括,或濃縮,或引申,或改造,並使之與自己的詞句自然配合,融為一體,從而誘發讀者豐富的聯想和想像,深化詞的意蘊,提升詞的境界,並使其詞風典重高雅,富於書卷氣息。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清真善用前人絕構,略加點染,便有味外味。』(【讀詞偶得】,上海書店1984年12月版,第79頁)因此,點化成句實屬周邦彥詞的一種重要的藝術表現技巧,值得我們研究、學習、借鑑。下面試舉幾例,看看周邦彥融化成句、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藝術本領。
  
  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
  
  這是周詞【意難忘】中的兩句。此詞作於元豐年間,時周邦彥在京都太學。通篇是為一位歌女的寫真。上片云:『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蓮露滴,竹風涼,拼劇飲淋浪。夜漸深,籠燈就月,子細端相。』前三句說:這位歌女穿着鶯羽般黃色的衣裳。她能歌善舞,喜愛在樂曲未終、暫時停止舞蹈時,把着酒杯,殷勤地向客人勸酒。『鶯黃』句,已暗用了溫庭筠【舞衣】詩『偷得鶯黃瑣金縷』,但還只是借用原句中『鶯黃』這一個詞。而『低鬟』二句,寫她低下頭來,那形如蟬翼般的髮髻,便輕輕顫動着;當她悄悄地說話,客人們能聞到她口唇脂粉的香氣。這兩句描形貌,摹動態,繪聲音,傳氣味,使歌女的形象十分鮮明生動。但上句出自元稹【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見【會真記】)下句出自白居易【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遊戲贈五十韻】:『暗嬌妝面笑,私語口脂香。』周邦彥竟然把兩個詩人的成句巧妙地組合成一副工整的對聯,並放在上片的中心位置,同前後的句子緊密連貫,融為一體,共塑歌女形象,真是妙手天成。
  
  鼠搖暗壁,螢度破窗,偷入書幃
  
  這是周詞【四園竹】中的三句。此詞當是周邦彥某次由北方返回江南途中作,抒寫羈旅行役愁緒。上片云:『浮雲護月,未放滿朱扉。鼠搖暗壁,螢度破窗,偷入書幃。秋意濃,閒佇立、庭柯影裏,好風襟袖先知。』起拍二句說:明月被薄薄的浮雲遮掩,斜照着紅漆的門扇,半明半暗。『鼠搖』三句,描寫老鼠肆意地在牆壁腳暗處活動,螢火蟲也飛過了破爛的窗戶,偷偷地鑽入書幃之中。這三句化用前人的詩句有:北宋王安石【登寶公塔】:『鼠搖岑寂聲隨起。』唐代崔塗【秋夕與王處士話別】:『蟲聲移暗壁,月色動寒條。』唐代王維【班婕妤三首】之二:『玉窗螢影度,金殿人聲絕。』唐代齊己【螢】:『透窗穿竹住還移,……夜深飛過讀書帷。』周邦彥從這些詩句中選取了鼠和螢這兩個動物意象以及它們活動的環境物象『暗壁』、『破窗』、『書幃』,又精心地選擇與提煉了『搖』、『度』、『偷入』三個動詞,從而強烈地渲染出客舍環境的幽僻陰暗,表現他旅夜懷人、通宵不眠、孤獨愁苦的情緒,情與景契合無間。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
  
  這是周詞【玉樓春】的一聯,寫他與情人隔絕後重尋舊地的寂寞、悵惘。詞云:『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粘地絮。』詞人在上片『秋藕』句以秋藕折斷,再不能續接,比喻情斷恩絕。化用了南齊謝x【在郡臥病呈沈尚書】詩:『秋藕折輕絲。』『當時』句化用唐溫庭筠【楊柳枝】詞:『正是玉人斷腸處,一渠春水赤欄橋。』『今日』句化用宋范仲淹【蘇幕遮】詞:『碧雲天,黃葉地。』又,【詩話總龜】前集卷一二引【談苑】僧惟鳳【秋日送人】:『去路正黃葉,別君堪白頭。』而過片『煙中』兩句,繼上片歇拍敘事抒情後轉筆寫景:暮色降臨,煙靄蒼茫中,遠處排立着無數青翠的山巒;夕陽照在天上飛雁的背上,反射出一抹艷紅的餘暉。上句化用謝x【郡內高齋閒望答呂法曹】詩:『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下句化用溫庭筠【春日野行】:『蝶翎胡粉盡,鴉背夕陽多。』又:李商隱【與趙氏昆季燕集】詩:『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周邦彥點化前人這些詩句,主要吸取『窗列遠岫』與『鴉背夕陽』這兩個富於詩情畫意的意象,並予以修改、補充、發展。他在『列遠岫』後添上了『青無數』,於是在讀者眼前湧現層層疊疊的無數青山翠峯,境界就大大拓展了。他將『鴉背』改為『雁背』,雁比鴉大,形象更醒目,雁背上馱着的夕陽更多,而且,北雁南飛正是秋天的特徵性景色,又使人聯想到『雁足傳書』的典故;『紅欲暮』,表現紅色逐漸昏暗的動態,意象比僅僅說『夕陽多』生動。那無數青翠的『列岫』是沉默無聲的,而沉默就意味着孤獨,靜默無聲的列岫正是詞人孤獨心情的映襯或象徵。『青無數』與『紅欲暮』此映彼襯,畫面色彩瑰麗;『煙中』又使這瑰麗的色綵帶上一些朦朧、黯淡與神秘;『紅欲暮』令人自然聯想到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遊原】),含蓄地傳達詞人對美好年華、美好愛情逐漸消失的感傷。俞平伯先生【讀詞偶得】評論這一聯點化前人詩句的『妙處』云:『與上文神理綿綿,似離似粘。……「獨尋」一句,有多少悵悵遲遲,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窮,惟有亂山拔地,碧到遙天,冷雁悲沉,夕陽紅遠,以外則風煙浩蕩而已,其可尋耶。於情致若何不着一字,惟將這麼一大塊,極空闊,極莽蒼,極莊嚴,然而極無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會其愁苦,豈非盡得風流乎。』劉學鍇進一步闡釋說:『在於情與景之間,存在着一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聯繫,使人讀來別具難以言傳的感受。那無數並列不語的青嶂,與「獨尋」者默默相對,更顯出了環境的空曠與自身的孤孑;而雁背的一抹殘紅,固然顯示了晚景的絢麗,可它很快就要黯淡下去,消逝在一片暮靄之中了。這闊遠中的孤獨,絢麗中的黯淡,與「獨尋」者的處境、心境之間似乎存在着有神無跡的聯繫。』(【唐宋詞鑑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045頁)
  
  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
  
  這是周詞【蝶戀花・早行】的兩句。此詞描述情人辭家早行的全過程。上片寫別前,下片寫別時和別後。上片起首三句:『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是由離人枕上所聞,寫曙色慾破之景。這三句已化用了前人的詩句。南宋陳元龍【片玉集】注引畢公叔【早行】詩:『水遠天俱白,煙深月欲黃。驚烏棲不定,拂下一林霜。』又,吳均【行路難五首】(之四):『唯聞啞啞城上烏,城上金井牽轆轤。』王昌齡【途中作】:『墜葉吹未曉,疏林月微微。驚禽棲不定,寒獸相因依。』張籍【楚妃怨】:『梧桐葉下黃金井,橫架轆轤牽素綆。』歐陽修【鵯夾鳥詞】:『一聲兩聲人漸起,金井轆轤聞汲水。』周邦彥綜合點化前人的詩句,妙在全從聽覺落筆。首句『月皎』點明是在夜裏,並交代烏棲不定的原因,重點是寫烏啼,不是寫月色。而烏啼、殘漏、轆轤,都是驚夢之聲,為下文『喚起』作了充分的鋪墊。下兩句『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實寫枕上別情。這兩句又點化了前人成句。潘岳【寡婦賦】:『願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李賀【湘妃】:『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紅綿,指紅色絲棉的枕芯。崔國輔【白辭二首】(之一):『坐恐玉樓春欲盡,紅綿粉絮拋碧洹!薄盎狡稹本涫敵磁子乍聞聲而驚醒。乍醒之眼,應當是朦朧的,詞人卻點化潘岳之句,說她『兩眸清炯炯』,從而表現出她因將與情人分別,心事重重而徹夜未眠,兩眼仍炯炯放光;如果是夜來甜睡,早晨被驚醒,那就是睡眼惺鬆了。可見,周邦彥熟讀前人詩賦,腹笥豐富,能夠從自己狀物抒情的需要,選擇適合的成句予以細膩熨貼的表現。『淚花』句綜合點化李賀、崔國輔的詩句,卻深入一層,不僅寫淚花落枕,而且浸濕了紅色枕芯。『冷』字尤為精妙入神,是周邦彥的獨創。妙在何處?俞平伯【讀詞偶得】細緻地賞析說:『若疏疏熱淚亦只能微沾枕函而已,決不至濕及枕內之紅綿,且不至於冷也。今既曰「紅綿冷」,則淚痕之交午,及別語之纏綿,可想知矣。』『此處妙在言近旨遠,明寫的是黎明枕上,而實已包孕一夜之淒迷情況。只一句,箇中人之別恨已呼之欲出。』俞先生繼而總括兩句說:『故「喚起」一句為乍醒之況,「淚花」一句為將起之況,程敘分明。兩句中又包孕無數之別情在內,作一句讀下,殆非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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