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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鍊字琢句 工麗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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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知 發表於 2012-6-9 17:31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陶文鵬

  周邦彥詞之所以『模寫物態,曲盡其妙』(強煥【題周美成詞】),『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王國維【人間詞話】),是同他長於鍊字琢句緊密相關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近人陳匪石也稱讚清真『其詞皆神於煉』(【聲執】)。由於致力於語言錘鍊,周邦彥才能精妙傳神地寫景狀物,揮灑自如地表情達意,其詞達到了典雅精工的藝術境地。下面從周詞中拈出幾個警句,同愛好周詞者一起領略他鍊字琢句的高超本領。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
  
  這是周詞【蘭陵王・柳】開篇兩句。此詞借詠柳起興,引出離別主題,寄寓詞人倦遊京都卻又留戀那裏的情人的悽惋心情。古代有折柳送別的習俗,詩詞裏常用柳來渲染離情別緒。所以周邦彥落筆即寫柳樹陰。『直』字是詞人精心錘鍊的詩眼。詞中所寫,是汴河堤岸上的柳樹。汴堤為人工開築,故其上所栽柳樹筆直成行。柳樹陰濃,沿堤展列,不偏不斜,又顯示出時當正午,日懸中天。『直』字,畫出一道色彩由濃變淡由近到遠的直線,使畫面有一種深遠的視覺效果。唐代詩人王維的五律名篇【使至塞上】,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以直線和弧線勾勒塞外的荒涼寥廓,氣象壯闊,筆力雄勁粗獷,被王國維【人間詞話】譽為『千古壯觀』。周邦彥把王維詩中的這個『直』字移用來描狀春日正午汴堤上的柳陰,狀物切實逼真,又渲染出一種寂寞、單調、蒼涼的情調氛圍,可謂用字大膽出奇。下句『煙』,指薄薄的霧氣。『絲絲』,形容柳枝細長柔嫩,像絲一樣。『弄碧』,將柳絲擬人化,柳絲迎風飄拂,好像是故意舞弄着碧綠的新裝,以顯示自己裊娜的腰肢。詞人以柳枝春風得意、歡欣起舞的情態,反襯後文所抒登堤送別的傷愁。碧綠的柳絲被春天的煙靄繚繞着,增添一種朦朧的美,並惹動着離人的迷茫意緒。從畫面的整體效果來看,筆直成行的柳陰與婀娜起舞的柳絲,構成了直與曲、剛與柔、靜與動的對照補充。清代先著、程洪【詞潔】評:『美成詞乍近之覺疏朴苦澀,不甚悅口,含咀之久,則舌本生津。』這裏的『直』字之妙,堪當此評。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說起二句『寫足題面』,可見周邦彥遣詞造語反覆修琢,故能字句精美,言少意豐。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這是同一首詞第二疊中的三句。寫他登船離別汴京,愁的是水漲風順,撐船的竹篙大半沒入還暖的春水中,船兒快如飛箭南去。從船上回頭看,已駛過了幾個驛站,再也望不到遠在天北的友人了。作者以一個『愁』字,直貫四句,以疾速的語言節奏,表明所愁是風快、舟快、途遠、人遠,令人感到愁緒之多、之長。『一箭風快』與『半篙波暖』,妙以名詞『箭』與『篙』用作數量詞,從而組成兩個對仗精工的四言句,使句子緊湊、濃縮,又有具體生動的意象。『風快』正襯人心之愁,『波暖』反襯人心之寒。『回頭』句寫的是路程遙遠,便用一個七言長句來表達。而『望人』五字,句法明快疏朗,質樸無華,直寫其思念情人之行為意態,卻言淺意深,包含着無限的悵惘、淒楚。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評這四句:『酷盡別離之慘。』周濟【宋四家詞選】也贊曰:『不辨是情是景,但覺煙靄茫茫。「望」字……尤幻。』
  
  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
  
  這仍是同一首詞第三疊中的三句。此疊開頭『悽惻,恨堆積』二句,寫他離別汴京情人後,孤寂、淒涼、悲傷,愁恨之情在心中層層堆積如山。接着『漸別浦縈迴』三句,寫他在行舟中所見的景色和心情。『別浦』,大水有小口旁通叫浦,別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津堠』,渡口上供t望用的土堡。時已傍晚,詞人在船上遙望,只見沿途的浦口,水波流蕩,盤旋往復;渡頭冷冷清清,只有t望堡孤零零地兀立在那裏。這兩句孤清的景物正是詞人心情的寫照。『斜陽』句寫他看到慘澹的斜陽正緩緩地西沉,感到水天空闊,春色是那樣無邊無際。這三句也是字字精心錘鍊。『漸』字領起三句,正與前文『愁』字呼應。正如近人陳洵【海綃說詞】所說:『第三段「漸別浦」至「岑寂」,乃證上「愁一箭」至「波暖」二句,蓋有此「漸」,乃有此「愁」也。「愁」是逆提,「漸」是順應。』而『別浦縈迴』與『津堠岑寂』對仗工整而詞意直貫而下。『別浦』顯然成了再次觸發詞人別情的客觀對應物,孤獨兀之的『津堠』也塗上了詞人孤淒的感情色彩。『縈迴』與『岑寂』這兩個連綿詞一動一靜,它們分別描狀別浦與津堠,令人聯想到詞人離情的起伏迴旋與寂寞苦悶。這兩個詞在音節上也抑揚頓挫,做到聲情諧合。『斜陽』句是寫景抒情的神來之筆。此處暗用了李商隱【樂遊原】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語意。斜陽冉冉,暮色蒼茫,無疑觸引起詞人對於人生短促、前路暗淡的悲哀;而『春無極』,渲染春色無邊無際,令人想到王維【送沈子福歸江東】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從而使這個七言景句詩意十分豐厚。『斜陽冉冉』與『春無極』一為具象,一為抽象,一為慘澹蒼涼,一為萌艷蓬勃,周邦彥卻把情調氣氛迥然相反的兩個意象組接在一起,就像西方現代派詩人常用的『矛盾修辭』一樣,產生對立統一、相反相成的藝術效果。對於這一點,前人已有所領悟。梁啓超在【藝蘅館詞選】中評道:『「斜陽」七字,綺麗中帶悲壯,全首精神提起。』譚獻【復堂詞話】曰:『「斜陽冉冉春無極」七字,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今人金啟華先生還認為此句『在蕭瑟中又呈現出美好意境,給人以無窮希望』,『富有無窮哲理』(【唐宋詞鑑賞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對此句作了別具會心的哲理引申。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這是周詞【瑣窗寒・寒食】的兩句。此詞抒寫客中寒食節對雨懷人之感,可能是周邦彥早年旅居汴京之作。上片云:『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開篇三句,寫柳陰深處傳來鳥鴉的啼叫聲,他身着單衣,佇立在小簾朱戶前。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評:『起句點梁,次句入事,第三句記地。』『暗』、『啼』、『單』、『小』、『朱』這五個字作為形容詞修飾名詞意象,都很準確、精妙,點明此時、此地、此人、此情、此景,字字切合。『桐花』二句寫春夜之雨。句意謂:桐花正在盛開,宛若一片白雪。在這半畝大小的庭院中,令人愁悶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着,一片寂靜。明明是詞人自己『愁』,卻移情於景,營造出『愁雨』的意象,將雨擬人化,說是雨愁。『愁雨』這一意象新穎、強烈,真是妙筆。『靜鎖』二字更妙。雨已是『愁雨』,還被『靜鎖』在這小院之中,好像它只是灑落在詞人的空防上。這兩句化用了南唐後主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相見歡】)。其實被鎖的不是『清秋』,也不是『愁雨』,而是『愁人』。『靜』字着意渲染寂靜的環境氛圍,反而使人感覺有聲――夜雨的淅瀝、點滴之聲,詞人的感嘆之聲。因此明人沈際飛在【草堂詩餘正集】評:『「靜鎖」句,霎然有聲。』總之,『靜』、『鎖』、『愁』三字,均可見出周邦彥選用動詞和形容詞摹寫物態的藝術工力。
  
  夢輕難記,自憐幽獨
  
  這兩句出自周詞【大T・春雨】,全篇描寫春雨之景,表現詞人在羈旅中惜春傷逝之情思。詞的上片云:『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牆頭青玉旆,洗鉛霜都淨,嫩梢相觸。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困眠初熟。奈愁極頻驚,夢輕難記,自憐幽獨。』開頭三句點題,寫暮春雨景:詞人清晨起身,只見隔宿的濃霧已經散盡,四野靜悄悄的,聽不到春鳥的鳴叫,只有一陣陣急雨飛灑而下,敲打得屋頂錚錚作響。詞人以『煙收』、『禽靜』襯托『雨鳴』,『收』、『靜』、『飛』、『鳴』、『高』這幾個動詞和形容詞都是經過錘鍊的,字字準確、生動。『牆頭』三句寫室外雨景:伸出牆頭的嫩竹,經過春雨沖刷後,洗盡身上的白色籜粉,看上去好像青玉雕成的垂旒。那尖而嫩的竹梢,在風雨的吹打中,東搖西擺,互相碰觸。這三句寫雨中之竹,比喻形象、貼切,描寫工巧精細。『觸』字用得新鮮,聲態俱佳。『潤逼』三句寫雨天室內景:濕氣使琴弦受潮,音色失准;寒氣侵襲枕頭和帷帳,一片冰涼;被雨水打濕的蟲網,黏附在竹簾上。這三句借寫景烘染出一種淒冷孤寂的環境氛圍,從而襯託了詞人被風雨所困的寂寞無聊。『逼』、『侵』兩個動詞把『潤』與『寒』擬人化,它們仿佛是有意欺凌、壓迫室中的旅客,真是咄咄逼人。『黏』字十分逼真地表現被雨打濕被風吹破的蟲網綿軟黏糊的狀態。『郵亭』六句寫他在孤館中困眠的情景:旅舍寂靜無人,聽着屋檐下不斷的滴水聲,他感到睏倦而漸漸入眠。無奈愁思太深,屢次從夢中驚醒;夢境恍惚,醒後無從追記,只有自我哀憐如此孤獨淒涼。這六句敘事跌宕頓挫,刻畫自我心態細緻入微。其中『夢輕』的『輕』字,前人尤加讚賞。明代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和潘游龍【古今詩餘醉】都說:『「輕」字妙。』妙在何處?妙在寫出帶愁入睡不寧,時時為雨聲驚醒;寫出由於睡不寧,故所做之夢亦恍惚、紊亂、朦朧不清,所以醒後難以追記。以『輕』形容『夢』,仿佛夢也有形狀、體積、輕重。『輕』字聲音也輕清,有助於營造清幽淒涼的意境氛圍。其實,『夢輕』二字,是從秦觀【浣溪沙】詞中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一聯的上句化出。秦觀說『飛花輕似夢』,周邦彥卻徑直說『夢輕』,使人由此二字,聯想到秦觀詞,並想到『飛花』、『絲雨』之景,內涵更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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