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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楊旭輝
在蘇州有這樣的一則傳說:滄浪亭邊曾有一對深深相愛的青年男女,他們以種花為生,工閒時常常坐在石屋互訴衷腸。而年輕貌美的女子竟被好色的花霸看中,欲強娶為妾,遂築一堵牆而將相愛的兩人分開。而那對青年男女就各自在樹葉上畫上心形的圖案,並將樹葉上的心隔牆對疊,以示兩心相扣,永不變心。久之,這對相愛的青年男女雙雙化成彩鳥飛出牢籠,享受着愛情的自由與幸福。這也許就是蘇州滄浪亭版的梁祝故事了罷。因而,傳說中青年男女互訴衷腸之所也就被稱之為『印心石屋』,其舊構在今天的滄浪亭中依舊可睹其蹤影。林則徐到蘇州任巡撫時,聽到這一故事,竟亦為之感動,在石屋假山的洞門上書額曰:『園靈證盟』。此處的『園靈』二字,意即青天,典出謝莊的【月賦】:『柔祗雪凝,園靈水鏡。』此猶世俗所謂青天昭昭,鑒為盟誓也。然而這只是一段口耳相傳卻實在是子虛烏有之事,而在滄浪亭中倒確實有一段真實而淒婉的愛情,在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滄浪亭正是他與愛妻陳芸精心營造的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愛情花園』和『情感小世界』。所以,在蘇州又有人將石屋的故事傳為沈復【浮生六記】中所記載,實亦訛誤也,莫非此乃由沈復與芸娘間情事而來的翻版耶?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乾隆二十八年(1763)正月生於蘇州的一戶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滄浪亭在康熙年間經由宋犖之修復,早已『擅郡中名勝。』(宋犖【重修滄浪亭記】)所以,與滄浪亭比鄰而居,沈三白便有『天之厚我可謂至矣』之得意。(【浮生六記】,下引文字不出注者,均出自【浮生六記】)三白所居,在『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水,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在夏日裏,三白便『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他便『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夏日乘陰猶足盡興,那就自然不會缺少清池涵月之賞會了。夫婦攜手遊滄浪亭,亭中設毯,『席地環坐』,靜賞月色之幽雅與清曠,『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而芸竟有『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之倡,極賞心樂事之致。這正是歷來中國人企盼的理想狀態:夫妻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然而,這在中國古代的文學中卻似乎極少這樣的傳達與表白,或許是因為抗承着『立德、立功、立言』這樣的大道,故而在文章中更多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稱乎堯舜』,只有載道之文、言志之詩方是名山不朽之業,至於沈三白『閨房記樂』這樣的兒女情長,自不會讓文人雅士們心動的。因而許久以來的文學史敘述中難覓沈三白及其【浮生六記】的蹤影。
沈復與陳芸的生活直是晚明以來文人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追求的一個範例。而這個藝術化的生活可以說是包羅萬象,在家可以納涼玩月,品論雲霞;焚香品茗,隨意聯吟;亦可以接花疊石、蒔草插瓶;更可以外出訪名山,搜勝跡,盡遨遊之快。僅以插花例言之,沈復實在是插花高手,他的瓶插『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浮生六記】中所述的各種技法遠較袁宏道【瓶史】詳盡賅備。而其妻芸娘竟更在插花時仿畫意而發明的『草蟲法』,將蟲死者『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則平添微雨清露,蟲吟草間的雅趣,眾人見之,無不叫絕。【浮生六記】中尚有這麼幾段文字,亦頗盡其伉儷的閒情心性: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迴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台級為床,前後借湊,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此法,屋僅兩椽,上下臥室、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
余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閱,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糝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峯:偏於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廛岩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芸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檐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嘆曰:『即此小經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沈復自稱是『屋少人多的貧士』,然而在平淡的居家生活中,在他的小園中卻寓有無限的真情與真趣。沈復筆下尤多瑣屑平常之事與物,然而他往往能在瑣屑和平淡無奇之處,找到常人難以體會的樂趣和興味。而這樣的苦中作樂,其實深蓄着一種人生的渴求與希冀。
經過沈復巧妙的虛實經營,『前後借湊』,在一番疊山理水的『小經營』之後,終於建成他們夫婦二人的『小世界』,可惜這番景致,未能留存至今,否則滄浪亭景致亦將別增一種情味了。而身居自己親手『小經營』的『小世界』,沈復與芸娘每有『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的感覺,其實這正是沈復與芸娘藝術化生活中所極力追求的境界。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史蒂芬・歐文)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一書中這樣說道:『沈復的一生都想方設法要脫離這個世界而鑽進某個純真美妙的小空間中。他從家墓所在的山裏取了石頭。他想用它們構建另一座山,一座他和芸娘能夠在想像裏生活於其中的山。』(鄭學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確實,這是一個理想的精神綠洲,這兒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沈復與妻子的『自我藏身之處,是欲望的臥居之地;它們是另一種世界,在其中它們的創造者在比喻的意義上消失了,全神貫注於建造或觀照中,而且,他寧願名副其實地消失在其中。它們是「神遊」的空間』(同上)。
然而,這一切只能是一個『壺中世界』,沈復與芸所建立的『小世界』,自然不能與家庭關係、家道衰落等現實問題完全割裂,人在生存的現實面前,理想與『神遊』也就微不足道了,其不可挽回的破碎的厄運,從開始的那一天就早已經註定了。雖然,沈復極盡為人子之孝道,芸娘自從做新婦的那一日起,就時時注意『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然而他們倆生就的浪漫性情,自與封建大家庭賴以維繫的禮法枘鑿,用沈復自己的話說,造成後來坎坷多愁,『轉因之為累』的正是自己的『多情重諾,爽直不羈』。他們夫妻是琴瑟和鳴,鴻案相莊,伉儷之情日見篤厚,而與家庭間之衝突愈益水火也。不妨看上這麼一段自述: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買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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