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在本質上是極具精神性的』——徐梵澄的『孔學』詮解
20160513_012
【孔學古微】(『2015中國好書』入選圖書),徐梵澄著,李文彬譯,孫波校,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38.00元
20160513_013
徐梵澄先生 述介徐梵澄先生的文字是很難的工作,更遑論評說。 【孔學古微】1966年序定於印度琫地舍裏,今由青年學者李文彬譯就。應該肯定譯者和校者的用心與學力,庶幾將梵澄的謦欬與氣息傳映於字裏行間了。不過,也正因着簡明而親切,讀者在從容愉心的閱讀中,或有可能忽略內裏的深邃識見和普遍理念。而發覺這些思想『寶什』且表述全面,實為不易。這裏只能依拙力所及,概述一二。 很顯然,梵澄詮解『孔學』,亦是貫穿着他『一生所治』的精神哲學。有一種流行甚廣的認知,認為儒學的本質是『世俗』的,抑或僅為一些『道德訓誡或行為原則』。對於這種膚淺的誤解,梵澄告知,『儒學在本質上是極具精神性的』,而且有『難以逾越的高度和不可量測的深度,有極微妙精細處乃至無限的寬廣性與靈活性,甚或遍在之整全性』(【孔學古微】之【序】6頁,後下簡稱【孔學】)。——這段文字極為關鍵,它幾乎濃縮了精神哲學視域內之儒學的所有根本要件。 梵澄語境中的『精神性』,並非懸浮空掛的孤立概念,而是諸要點彼此發明的思想有體或曰理脈網絡(這是閱讀時特需注意的)。就基點而言,則在形上與歷史,而歷史又是理論的出發點。故此,他以『極具精神性』來確定儒學本質時,首先對傳統的或曰前現代的中國歷史,下了一個似乎絕對的判斷:『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中國人之所以能夠戰勝所有內亂和外侵,主要是因為在2500年的歷史中,我們一直堅守着儒家的道路。』(【孔學】之【序】3頁) 這論斷放置今日,定會招來各樣異見。然而,梵澄自有一番理路。他認為所有民族的歷史都充滿着接連不斷的上升期和下降期,其共通特徵則是,在最艱難無助的時刻,會有希望之『光』的出現。印度稱之為『降世應身(Ava⁃tar)』,中國稱之為應天命而生的『聖人』。這當然不可用『英雄史觀』或『輕視人民』之類做淺表的理解,因為它內涵一深刻的看法:歷史是人的創造,何樣之人書寫何樣歷史;無論民族或個體皆不脫此律。其實,康德所言的『理想的哲學家』,弗洛伊德將猶太民族先知摩西稱為『表現人之本質的類型』的『同命運搏鬥的英雄』,都近似於這樣的歷史觀。梵澄將此種史觀視為『古老的理論』,不過,就我們的生活經驗來看,這『古老』何嘗不是恆久『常新』的真理!『聖人』的重要作用,就是范導歷史。梵澄引用『神聖母親』的話說:『在永恆的變是之中,每一位降世應身都是未來更加完美之實現的宣告者和前行者』(【孔學】之【序】7頁)。 那麼,聖人以何者來范導歷史呢?答曰:以『精神性』。梵澄認為室利·阿羅頻多的定義值得體味:『神聖圓成永遠在我們之上;但是精神性的含義是要人在知覺性中和行為中具有神聖性,並於內中和外部都生活在神聖生命之中;賦予這個詞的所有次要含義都是拙劣和不實的。』(【孔學】之【序】7頁)這裏核心概念是『神聖性』。明確說,『神聖性』即『精神性』。毋庸置疑,梵澄對阿氏有着深度的理解。『神聖性』在梵澄的語境中,被詮釋為動詞性的『文化』。在將宇宙視為一有機大生命體的意義上,『神』(divini⁃ty)就成為有着『天道』源頭的『人性中的菁華』,而『精神性』的人不過是將這『菁華』圓成完善而已。從這個視角來說,『精神』又是『文化了』的過程。因此,梵澄說,關於『精神』的物理或人文方面,『我們傾向於認為那是高度發展和文化了的生命,也可視為文化本身』(作為動詞性的『文化』,【孔學】多處涉及,如76頁、172頁)。又說,『文化』在漢語中的意思是,『依照人性中的菁華而使人轉化和完善』,正是在個層面,『文化比其他一切事物都更具神性』(【孔學】之【序】11頁)。 這個論說觸涉到『存在意義』的深層問題。為此,梵澄特別對孔子思想的核心理念『仁』作出具有形上高度的詮釋。經過比勘梳理,他認為將『仁』描述為『神聖之愛』或『精神之愛』非常接近原意。就價值源頭而言,它表示『天地之心』,意味『宇宙的大和諧以之顯現和遍漫』;從人的『存在』而論,它包含着各種善,『如平和,非暴力,慈愛,善行,同情,博愛』等許多美德。總之,『仁』在上,亦在內,『是宇宙存在的根柢』。由此可見『仁』的神聖義和莊嚴義。(【孔學】48頁,49頁) 『存在』意義上的『仁』,乃為人以及人類『須臾不可離』的生命原則。故而梵澄舉史料,言明儒家文化之精神,如『一日不可離之稻穀』那樣重要,且簡易可行,因為『作為宇宙原則,仁離我們不遠。人在轉念之間,就可以拒絕冷漠枯燥的生活,付出並得到愛,只要人覺醒於仁,仁便就在眼前了』(【孔學】49頁)。 還需作一提問:儒家的理想如何可能實現於現實之中呢?梵澄認為儒家的思路有着極大的歷史合理性,即居於最上層的主政者必須是『在知覺性和行為中具有神聖性』或曰『精神性』的君子,『從最上層開始,直接在皇室中產生影響,然後如旱季的雨雲,籠罩整個國家,將甘露灑滿大地。面對數量巨大的人口,這可能是最直接和最簡易的方法』。據此,他借『球形』之喻,說明主政者居於『球心』,他們的任何決策作為,發到『球面』,都會對社會生活產生重大影響。(參見【孔學】十二章) 對具有歷史可能性的儒家理想,梵澄絕不將其降低層次。因為在他看來,『精神之愛並非指向一兩個人,而是指向宇宙中的所有人和所有事物』,如果放棄『大同』理想,那麼,『福祉』就會成為少數人群或權貴階層的特權,『而人類的救贖或社會的進步就只能是空談了』(【孔學】176頁)。指向『所有的人和事物』,意味着必須尊重每一生命個體之特有的存在及成長的權利,即所謂『道並行而不悖,萬物育而不相害』;任何人都沒有將自己的意願強加於所有人的特權,梵澄謂之:『黃金法則』就是『沒有黃金法則』,在中國,我們稱之為『大道』。(【孔學】之【序】10頁) 當今,傳統文化日益受到重視,大端有兩說,一是『復興』,二是『制度化』。如果靜心讀進去,【孔學】或許會顛覆這些外在的想法:不是儒學需要我們『復興』,而是我們需要從儒學中汲取解決困境的智慧;並非儒學需要『制度化』,而是我們必須首先成為『精神化』的人,現代的中國乃至世界才有希望。 徐梵澄先生的【孔學古微】內涵豐富而深邃,有限的篇幅,只能掛一漏萬。然而,我畢竟在他的娓娓道來之中,聽到了久違的古典『鄉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