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老子的『道』指的是化育宇宙萬物的某種神秘的勢能。這勢能『周行而不殆』;當其耗損之時萬物由『無』顯現為『有』,而當其恢復之時萬物又由『有』回歸於『無』。『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一章)。前者為『道』之本體,後者為『道』之賦形。『無』以『有』為趨;『有』以『無』為歸——而不生不滅的『道』則藉此循環不斷實現自我更新,作為內在於『道』的一對矛盾,『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單音相和,前後相隨』(二章)。處於顯態的一方以處於隱態的一方為依託而發育,潛勢耗盡就向對立面轉化,從而恢復『道』的內在平衡,譬如植株,當其嫩芽方生之際鬱鬱蔥蔥,其中蘊涵蓬勃的生機;新芽以『失道』為代價發榮滋長,當其長成老葉之時即因內在生機耗竭開始枯萎脫落——而恆常的『道』則因自身的輪迴永無窮殆之期。這化育萬物的神秘的勢能總是退居幕後,功成而不居,也唯其如此方可長為天地之主宰。作為宇宙本體的『道』不可言說,可以言說的只是它所顯現的形跡,唯有脫略一切具體的形跡才能真正領悟『道』之存在。歷史上很多偉大的哲學流派皆強調『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以『仁』、『理性』、『自由意志』等等界定『人之為人』;而老子則另闢蹊徑,以彌滿天地之『道』泯滅了物我界限,從而由一種超越個體的獨特視角展開道家的人生哲學、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
早在哲學思想史發端之際【道德經】就觸及人的『異化』問題。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着重論析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階級的『異化』,而【道德經】探討的則是某種帶有普遍意義的人的『異化』現象。在老子看來,渾樸蒙昧、純真稚拙之『無』實為涵養生命的真源,而心智發育由『無』而『有』的過程也正是人類離道失德,自我淪喪的『異化』過程。『載營魄抱一』的嬰兒『未知牝牡之合而脧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五十五章)。此時,內宇宙渾沌幽深、元氣淋漓,充滿旺盛的生機,而鑿開渾沌的正是來自外界的『聞見之知』。『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理性隨着知識的累積而發育,就像一束光線照亮了原本渾沌幽深的世界,使之日益明晰淺顯。『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輕則失根,躁則失君』(二十六章),元氣耗竭,根本盡喪的淺人漸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外境所異化,終於離開了精神的家園。渾沌幽深的家園原本無美無惡、無善無不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二章)——覺其美善之時已是身在異鄉。當『人』意識到外境之存在時也就見到了『我身』之影。『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寓於現象界的『我身』目迷五色,往往依其本能臆斷利害吉凶,從而墮入『道』之輪迴而為變幻莫測的外勢所左右。『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七十七章)。脫略『道』之形跡的有道者總是知雄守雌,重新回到渾沌幽深的精神家園,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冷眼旁觀外面紛紛擾擾的世界。他們推已及人,『以自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五十四章);因其破除『我身』之執也就超脫了『周行而不殆』的『道』之輪迴,從而在變化多端的時勢中牢牢把握自身的命運。察察為明之俗人乃是矇昧無知之嬰兒的否定,而返樸歸真之智者又是察察為明之俗人的否定,所以【道德經】五十五章形容其『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個人的精神發展史乃是群體的精神發展史的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在文明發生之初,『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徒。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八十章)。此時,涵養文明之『道』尚處於渾沌狀態之中,猶如含苞的花蕾開始顯露無限的生機,為其所凝聚的文明成員相互融洽無間——尚未達到自我意識的『我』只是群體的一員,故而沒有私有觀念也沒有與之相應的禮樂刑政。正是理性發育喚醒了『人』的動物本能及其自我意識,從此才有了人與人、群與群之間永無止盡的衝突和紛爭。而渾沌狀態的『道』也相應地由『無』而『有』,逐漸顯現為道德規範和法律秩序以凝聚日益『異化』的文明成員——當其勢能耗竭之際也正是『道』所維繫的文明系統開始走向分崩離析之時。『故夫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三十八章)。我們今日歸之於『文明進步』的種種現象在老子看來正是孕育文明之勢能日益耗竭的朕兆。『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六十五章)。一個政治共同體唯有當其成員之間的利害衝突逐漸消弭而內在凝聚力日益增強之際方能起衰而盛,所以明智的領導人總是絕聖棄智,使人民回到渾樸稚拙、安居樂俗的蒙昧狀態以鞏固國家的凝聚力。老子以為文明社會壓制人性的政治無非『道』隨着人類理性的發育不斷異化的產物,而理想的政治正是初民社會那種人感覺不到政治存在的政治,所謂『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十七章)——『不知有之』的政治才是政治之本真。為國以正而權爭以奇。作為政治哲學的老學將視點從紛繁蕪雜的『有』移至其所依託的『無』,強調唯有通過培養無形的潛勢才能真正鞏固有形的權力——所謂『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十一章)。在錯綜複雜的政治形勢背後隱藏着神秘的『道』之輪迴,其由『有』而『無』的勢位為柔弱的客位而由『無』而『有』的勢位為剛強的主位。在政治角逐中若從長遠的而非一時的利害計,應儘可能引誘對手將其權力所依託的潛勢耗盡,進而使自己從中佔到勝算。因而高明的政治家總是敏銳地調節己身所處的勢位,自居客位而將主位讓與對手,如此則可反客為主,柔弱勝剛強。沒有儒墨『殺身成仁』一類的理想主義精神,老子作為冷靜的現實主義者關注的是如何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趨利避害——此乃其後學流為申韓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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