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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故事] 清華簡與【左傳】中的武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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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飛 發表於 2017-6-17 14:1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李穎 (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漢教中心副教授)

清華簡【鄭武夫人規孺子】記述鄭武公去世後,鄭武夫人(即武姜)規誡嗣君(文中稱孺子,即鄭莊公)之事。

武姜在規辭中,從『先君』武公依靠大夫治國的經歷講起,規誡年幼的嗣君守喪期間把治理國政大權,交與大夫老臣管理,並從歷史與現實政治兩方面講了這樣做的道理。她回顧歷史說:『昔吾先君,如邦將有大事,必再三進大夫而與之偕圖……故君與大夫晏焉,不相得惡。』『吾君陷於大難之中,居於衛三年,不見其邦,亦不見其室,如毋有良臣,三年無君,邦家亂也。』關於具體的政治安排,她說:『今吾君既世,孺子汝毋知邦政,屬之大夫。老婦亦將糾修宮中之政,門檻之外毋敢有知焉。老婦亦不敢以兄弟婚姻之言以亂大夫之政。孺子亦毋以執豎卑御、勤力射馭、媚妒之臣躬恭其顏色,掩於其巧語,以亂大夫之政。』

這篇文獻引起人們的注意,特別是嗣君三年不得干預朝政,而將國家交大臣治理之論與通常認識似有不符。與此相關,涉及人們對【左傳】中武姜其人的認知。

左傳·隱公元年】記有『鄭伯克段』之事,【古文觀止】以【鄭伯克段於鄢】為名將其置於書首。篇中言武姜因難產而厭惡長子莊公,而愛小兒共叔段,終釀成兄弟鬩牆的大事件。這一記述影響到清華簡整理者對【鄭武夫人規孺子】的基本判斷。清華簡整理者對於規誡嗣君將治理國政大權交與大夫老臣三年,斷為武姜出於幫助共叔段『奪權』的需要,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實際的目的只有一個,阻止莊公的順利登基理政』。這種評價,顯然是受到了【左傳】的影響。

如果拋開成見,我們會發現,武姜規孺子三年後理政,並非出於奪權的『陰謀』,而是高明的政治安排。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和【鄭世家】相關記載推斷,武公去世時鄭莊公十三歲。十三歲的嗣君,很難獨理國政。武姜臨事不亂,縱觀全局,規誡莊公三年內『毋知邦政,屬之大夫』,這是一種明智的政治方略。她的明智就在於選擇一種可依循的古禮,讓年幼的嗣君平穩度過政權交接的困難時期。

嗣君三年不理國政,本於古禮。這種古禮以『高宗亮陰』的傳說方式留存下來。高宗,即殷商中興之王武丁,相傳他即位時曾三年『亮陰』。最早記載這一事件的典籍為【尚書·無逸】篇。篇中周公訓教成王時說:『(高宗)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亮陰』,典籍也稱『諒陰』『亮暗』或『梁暗』,與古人居喪之禮有關。【論語·憲問】篇載有孔子與子張關於這一問題的對話:

子張曰:『【】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按照孔子的說法,國君去世,百官各司其職,聽命於冢宰三年,是古人的慣例。考之史實,『高宗亮陰』確非個案。據【韓非子·喻老】篇記載,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這一狀況與殷高宗『三年不言』極為相似。

嗣君『亮陰』,三年不言,其意義不僅在於守居喪之禮,更是舊君崩亡時完成君權接替的一種政治手段。舊君初喪,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時期。『得國常於喪,失國常於喪。』(【國語·晉語】)舊君已逝,各方力量盤根錯節,歷史上許多篡弒之事,都發生在這一時期。新君欲順利承位,絕非易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政權。此時,嗣君依靠三年不言的守喪方式,反而能穩定局勢。不言,更能震懾臣下,使之不敢妄動,也能暗中觀察、培植自己的力量。

呂氏春秋·重言】記載高宗『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懼,患之』,說的就是高宗『不言』的震懾力量。【殷本紀】敘述此事時,也強調了『不言』的作用:『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復興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決定於冢宰,以觀國風。』武丁把政事交與冢宰三年,伺機『觀國風』,而獲『其佐』。楚莊王即位時『三年不動,不飛不鳴』,也是在積蓄力量。『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呂氏春秋·慎言】)『定志意』『長羽翼』『覽民則』,正是其三年『不言』的用意所在。

武姜囑嗣君『毋知邦政,屬之大夫』,不僅出於上述政治因素的考慮,而且有具體明晰的方略。她訓誡莊公:『孺子汝恭大夫,且以教焉。如及三歲,幸果善之,孺子其重得良臣,使御冠也,布圖於君。』『如弗果善……其罪亦足數也。』莊公聽從武姜教誨,『毋敢有知焉,屬之大夫及百執事,人皆懼,各恭其事』。這一政治謀劃的結局,與殷武丁『卿大夫恐懼』的效果相同。

過去人們所熟知的武姜,是『鄭伯克段』事件中那個偏狹的母親。左氏大加渲染的敘事筆法,讓人對武姜『愛惡之偏,以基骨肉相殘之禍』(【古文觀止】評語)的印象揮之不去,對故事結尾的細節忽略不察。

左傳】記鄭莊與姜氏大隧之中相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關於這一賦詩情節,人們往往做淺表解讀,認為是莊公與武薑母子虛偽的表現。實際上,這一行為包含着極為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對我們理解武姜這一人物起着至為關鍵的作用。

『賦詩』是春秋時貴族社會的重要文化傳統。其意義有二:或『造篇』,或『誦古』。『造篇』就是自己創作,『誦古』就是誦古詩之意。無論造篇,抑或誦古,都反映出春秋時貴族的禮樂文化修養。武姜與鄭莊母子間的『賦詩』是以『造篇』的方式呈現的。武姜與鄭莊公的酬對,儒雅得體,說明她有很深厚的禮樂文化方面的修養。這與清華簡中武姜的形象正相映照。

『遂為母子如初』一句,是另一個被人們所忽略的細節。它對我們理解武姜與鄭莊公間的母子關係同樣具有重要意義。『母子如初』,說明當初武姜與莊公曾有過正常的融洽的母子關係。『鄭伯克段』這一鄭國的宮廷鬥爭與家族悲劇,是隨着共叔段勢力增長,兄弟間矛盾激化才產生的。【左傳】作者為敘事生動,渲染當年莊公的『寤生』,模糊了母子矛盾產生的時間,致使人們對武姜其人的整體認識出現偏差。

光明日報】( 2017年06月03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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