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學堂:從鄭板橋的詩詞藝術中我們能學到什麼鄭板橋名燮,字克柔,號板橋,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生於江蘇興化一個清貧的讀書人家。他繼承公安派的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觀點,反對擬古主義。他為文有兩個主張,其一是『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實用』。對於以考據為避世手段的經學,他公開說『生平不治經學』,甚至批評理學『只合閒時用着,忙時用不着』。其二是為文必須『自出己意』,『自樹旗幟』。他在詩中這樣寫道:『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 板橋作詩論詩的最高標準是『沉着痛快』,可是,對板橋詩歌的這種風格,前人評價不一。分歧表現得最典型的是對【沁園春.恨】的不同評價。這是板橋在科舉不得意時發牢騷的一首,詞如下: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來細寫淒清。 查禮在【銅鼓書堂遺稿】中極贊此詞道:『其風神豪邁,氣勢空靈,直逼古人。』而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裏斥為『似此惡劣不堪語,想彼亦自以為沉着痛快也』。 板橋將文學的社會功能奉為至高無上,那些『敷陳』、『歌詠』、『剖析』、『描摹』的,正是他希望於人們的『沉着』之處,為了表現這樣的主題,板橋便要求為文必須『痛快』,也就是『秉筆而快書』的意思。 板橋詩中,最稱得上『直攄血性』的是他的古體詩,集中收有五十首左右,以七古為多,後期則多見五古。其中寫得最動人的是抨擊社會醜惡現象的幾首:七古【悍吏】、【私刑惡】,五古【孤兒行】、【後孤兒行】、【姑惡】、【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 板橋善於選擇大量血淚細節,動用敘事文學的種種手段,刻畫入微,讀來使人心酸。這幾首古體的語言樸實平順,多用白描,明顯是承繼了白居易現實主義的樂府傳統。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正和板橋同調;【新樂府】自序所謂『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也正是板橋這幾篇古體詩的語言風格。 其他或弔古、抒懷,或贈友、題詠,其中也有寫得出色的,但與上述諸篇對比,風格卻明顯不同:語言求華采多姿,有時使人感到板橋故意要與白描的風格區隔,甚至學習韓愈的古奧;又能敘議結合,情景交融,故而寫來往往色彩斑斕,氣勢豪雄,別樣地表現他『沉着痛快』的風格。 板橋詩作中,七絕的數量最多,有九十餘首,且題材最廣,有抒情、寫景、弔古、感懷、贈答、題畫,甚至用來記人。板橋雖然寫了那麼多的七絕,但這似乎不是他着力的體裁。九十餘首詩,絕大部分都是截取七律首尾聯式的結構,極少見到對偶句,說明板橋寫七絕都是信手揮灑,並無探索揣摩刻意為之的意圖。也因此,這九十餘首短詩往往可以見到板橋的內心深處,其中最動人的當推【哭兒五首】,現選錄二首於下: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 荒塗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 可有森嚴十地開,兒魂一去幾時回? 啼號莫倚嬌憐態,邏剎非而父母來。 這裏將一個貧窮的父親對夭折的嬌兒的愛憐、痛苦和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心酸。其它寫景、抒懷、弔古、題畫等也頗有可觀的。 板橋在詞中會用狂呼來發泄憤懣,但同樣的仕途困頓,在七律中卻以灑脫出之,見【自遣】: 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 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 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 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鄭板橋曾自言學詞的三個階段:『少年遊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辛蘇,老年淡忘學劉蔣。』板橋一開始從陸種園學詞,便是走的豪放一路。所謂的『學秦柳』,是說和他們一樣寫情詞,而不是學習他們的風格。 板橋的【念奴.金陵懷古十二首】最能體現他蒼涼慷慨的風格,前人評價亦頗高,其原因也許是詞體更有利於抒發感慨。因為詞的句有長短,韻可平仄,篇幅又大於律絕,易於揮灑,所以儘管立意普通,但一腔感慨能寫得或激昂雄渾,或蒼茫感喟,或灑脫奔放,具有相當高的藝術成就。其中寫得出色的當為【石頭城】、【莫愁湖】、【胭脂井】三首。 板橋自言『老年淡忘學劉蔣』,但是劉過、蔣捷是南宋時人,詞風學辛棄疾的豪放,怎麼『淡忘』了世情的板橋反而學起他們來了呢?板橋的所謂的『學劉蔣』,多少有些自己的感慨和牢騷在內,從【唐多令.思歸】中,可見一斑: 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 走詞場三十餘年。 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鬢,有誰憐? 官舍冷無煙,江南薄有田, 買青山不用青錢。 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 他所謂『淡忘』是說淡泊忘情,對世事不再熱衷。這種『淡忘』,板橋自言『與時推移而不自知』,其實,它是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失意的晚年,自以為看透世情、勘破紅塵而後產生的心境。【西江月.警世】三首中,那位倍受冷落又無奈兒孫輩熱衷富貴名利,只好醉臥旗亭的老人,正形象地表現了『淡忘』者的生活態度。板橋何嘗『不自知』!這樣的『淡忘』再進一步,就是七首【瑞鶴仙】和十首【道情】中避世、遁世,乃至否定一切功業的觀念。這時的板橋已經近乎莊子了。 在清代的詩壇上,板橋不是開宗立派的宗師,但也自有其特色。他作詩既近性靈派,主張直抒血性,卻不似袁枚般輕脫浮淺;他雖然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卻未曾淪為封建道德的說教。之所以如此,乃是他有一顆真誠的心靈和關注民生的人道主義精神。正是這種以關心『民間痛癢』、『歌詠百姓之勤苦』為自己詩法最高標準的現實主義,使板橋在清代詩歌詩上有了一席地位。
原題:詩詞學堂|鄭板橋的詩詞藝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