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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延邊、哈爾濱遊學採風紀
——東域學手記(二)
靳大成
一、有關遊學、採風的前思考
『東域,爲什麼是東域?』『你這個提法能成立嗎?』
這是幾年前某人在質疑我的文章【東域學手記(一)】時發出的疑問,大概他以爲這個說法完全出自我的憑空杜撰,沒有任何史學根據。我知道,學界確實很少使用這個概念來描述,包括象英人H-裕爾的【東域紀程錄叢】也是以『東域』指整個中國、東方。清人董康著的【東遊日記】,此『東』非他,乃專指『海東』之日本。而日人間宮林藏的【東韃紀行】,『東韃』指的是庫頁島和黑龍江下游一帶地區。『東域』是與西域相對而言的,有學者說在二十四史中大概出現次數不超過兩位數。2004年我做【東域學手記(一)】時用了這個詞,意在換個視野來觀察目前形勢錯綜複雜的整個東北亞地區的文化交往史,試圖突破國別史的局限來重新認識這個區域的歷史與現狀。而爲完成我承擔的項目,『壬辰之役漢文獻研究』,我曾兩赴韓國,一赴日本,實地堪察當年戰爭遺址。我也沒有想到,就這麼一走,把我曆年去東北考察的經驗,以及在西藏、新疆和內蒙考察的經驗,全部喚醒了。正是在邊疆地區的這幾次穿越,遊走,採風,使我意識到,平時我們張口『中國』,閉口『中國』,其實無意中已被習慣性地簡化了,所謂『中國』,自身內部包含的各個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複雜情況,並沒有順理成章地進入我們的觀察視野與日常思考之中。回國後,我又專門赴延邊考察,東北史包括東北亞地區的不同勢力之間的消長,此起彼伏相互滲透和擠壓,歷史運動的文化遺存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強烈的思想衝擊。在主持了文學所亞洲文化論壇四年後,經過幾十次講座,兩次國際學術會,把包括東北亞地區,朝鮮,韓國,日本,琉球,台灣,以及更北部的俄羅斯,與中國大陸的歷史互動,全都容納進來,腦海中時時上演著鮮活的歷史多幕劇。這幅色彩斑讕的宏闊的歷史圖畫,時時提醒我:如果沒有對實地的考察與採風的經驗,僅憑教科書提供的標準知識,學者個人極易囿於生活範圍的局限,憑那些紙上得來終覺淺的歷史認識,根本沒辦法突破陳舊錯誤的歷史知識和種種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偏見,無法獲取對歷史脈絡和現實狀況的真實理解。
如果說這僅僅是一個學術研究上的一種思路,倒也不盡然。去年爲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把在手中放了十幾年的一篇舊稿【剌蝟與狐狸之間——出自中道觀的思考方案之預案】提交會議刊發了。這篇舊稿實際上相當混亂地傳達出了各種立場的衝突與思想矛盾、選擇的困難,這些年來理路也一直未能推進,結論也是相當含糊的。但是,雖然『理路』並未獲得新的推進,可是,『態度』和『立場』卻漸漸變得更明晰了。發表前我重寫了一個提要,意在說明:
九十年代後的學術思想史的發展呈現了許多新的危機與挑戰。如何在面對全球化浪潮中回應這些尖銳的思想衝突與深刻的精神困境,選擇什麼資源來對抗、對話或者『下一轉語』,理論思考方案與個人的道德踐履是什麼關係,知識批判與社會實踐之間應該保持何種張力,這些問題深深地困惑著當代理論思考。筆者試圖用中道觀的思想資源開掘出它的現代命題,並暗示解決理論困境最終不是依傍於任何『古典』或者『後』的形上學路徑,而必須落實到介入現實社會生活的個人踐履中來。而這,正是古今中外偉大思想傳統中的無數先哲們前仆後繼的未竟之路。
這些說法,和一味的『徒騰口說』確實不同,與其徒託空言,不若見諸行事而深切著明,既然看清了就得試一試,得在實際行動中加以檢驗。所謂『改造我們的學習』,並非說給別人聽的高明之論,而首先是改造我們自己的學習生活的實踐行動。爲此,09年我組隊去了東北集安高句麗遺址和旅順、大連日俄戰爭遺址與旅順日俄監獄博物館考察。一路採風,一路遊學,聽報告,座談,包括團隊內部也做了幾個報告。回到北京開的總結會上,所有參與者的發言都正面肯定了這次活動,認爲收穫不小,這個事實更堅定了我繼續開展這項工作的決心。我感到,象這樣的活動,應該多帶年輕人,特別是在讀的研究生們,因爲他們出入『三門』(宿舍,教室,食堂),書本上的死知識多,鮮活的實際經歷少,有的甚至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去外地走一走,看看校外的社會生活。我學問做得不好,疏賴放縱,成果不多,即沒有知名度和影響力,也沒有任何體制內的資源。怎麼辦?最方便最現實的,就是用亞洲文化論壇的有限資源和多年來與朋友們及年輕同事形成的個人間的互信,來推動這個事情。
不過,必須指出,此事與朋友和年輕人的溝通並不順利,這裡存在著需要跨越的思想認識鴻溝。08年奧運會開幕前的兩三個月吧,我有點『冒險』地把一個行動綱領和路線圖群發給了平時和我接近的年輕同事,希望得到一點回饋,也順便試探一下他們的反應。我構思了一個新計劃,強調實際參與的綜合式的實地調查,內容包括在某地長期定點觀察,文本研究,與社會互動,參與當地藝術團體活動等。除了兩個多年好友和一個已經畢業了的學生給了我熱烈響應和高度評價外,其他年輕朋友則反應平靜,準確說相當冷淡,簡直就如石沉大海。這個出乎意料的結果讓我非常失望、苦惱,一度陷入情緒的低谷中達數月之久。奧運會開幕式前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約了一個老朋友,在人大的『水滴石』咖啡館見面,想和他談談我這個計劃,聽取他的建議。可能那天的氣溫過高或是氣場不對,我還沒來得及詳談這個計劃,剛剛提起個話頭,朋友就開始不屑地批評,一頓當頭棒喝,說得我頭皮發麻。話不投機,手中的酒杯也顯得有點沉重,突然談興全無了。我知道,在他看來我要說的這些想法太不靠譜,無非是些『不著調』的臆想或不合時宜的烏托邦。於是就沉默下來,禮貌地和朋友道別了。餘暉下我在人大校園裡獨自走著,品嘗著無處可訴的無奈與孤獨的滋味。一時間腦海中湧出了高乃依說的那句話,『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
但是,大家這些不理解的冷漠和拒絕的態度,不恰好證明這件事情確有現實針對性而並非無事生非嗎?如果跟我相識多年的朋友,常年接觸的年輕同事都不理解,不恰好證明更有必要開展這個活動嗎?細察近年來高校與科研院所的學術體制與知識狀況,它存在的種種問題,不正是需要一劑猛藥來對治嗎?『改造我們的學習』,不是已經到了必須行動、且刻不容緩的地步了嗎?
那天晚上我對著電腦,重新寫下一段文案,決心尋找合適的契機,嘗試著開始遊學採風的活動。
二、具體計劃的確定與團隊構成
09年在東北集安地區和旅、大地區的考察,算是一個初步的嘗試,今年的這個行動,其實就是在去年考察快結束時,在腦海中萌生的。
當時最強烈的一個想法是,不僅要約請相關的學者,而且必須要有在讀的學生參加,使之變成一個融實地調查、科研和教學實踐於一爐的遊學活動。除了增廣見聞外,要設計好採風的內容,有計劃地安排好講座和討論,使遊學採風成爲一個密度極高的『強化』短訓班,讓參與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立體的,全方位地獲取最大的收穫。
這樣,選擇東北的延邊地區,一者可與09年的調研活動保持一種連續性,象滾雪球那樣擴展原有的經驗知識,二者這裡有比較熟悉的關係可以利用,更有利於做深入的調查研究。
地點確定了,人員的組合呢?去年的團隊全由本單位里關心東北亞歷史的學者組成,全是長期參與亞洲文化論壇活動的人,還包括清華大學的汪暉和瀋陽魯迅美術學院的李勤璞,所以溝通順暢,效率極高。當時李做了一個有關滿鐵檔案的講座,汪做了一個有關亞洲想像的講座。今年最好能吸收周邊國家和地區的學者參加,這樣可以在與他們的互動中,參考、吸收他們的經驗,有利於加深對東北史的理解。李勤璞必須請,他多年來在西藏和內蒙地區的深入調研,積累頗豐,從他那裡我們可以學到如何在民族地區做調研工作的寶貴經驗。這些想法在不斷醞釀,形成,也試探性地發了些郵件。今年一月中旬,我約了兩個朋友去了大廠縣呆了三天,開神仙會。這一侃,撞擊出了火花,回京後第二天,我就直飛哈爾濱,在那裡和鄭小提大姐、蘇北兄一起盤桓了三天,整天不干別的,專談鄭律成。在和哈爾濱的朋友的接觸中,聽他們講如何辦鄭律成紀念館,哈爾濱猶太人的歷史活動,中東鐵路的開發史,音樂博物館的籌建細節,終於形成了具體明確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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