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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乃昌
辛棄疾是南宋時代一位英氣勃勃的愛國志士,是中國文學史上愛國詞人的傑出代表。他用詞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抒發了當時社會人群普遍關心的抗戰救亡的重大課題,表達了不甘忍受民族壓迫的愛國情操,以及反擊侵擾、統一中原的強烈願望,把詞的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峰。『言語妙天下,名德冠朝紳。』(韓玉【東浦詞・水調歌頭】)宋人稱讚辛棄疾的這些話語,可以說概括了他言行、道德、文章等方面的傑出成就。
『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以稼軒那種宏大的襟懷和抱負,加上他超邁的才氣,嚴肅的創作態度,發爲詞章,自能動人心魄,蜚聲詞壇。范開謂稼軒當年『揮毫未竟而客爭藏去』,又說其詞『近時流布於海內者率多贗本』(【稼軒詞序】)。劉克莊稱他愛讀辛詞,『幼皆成誦』(【辛稼軒集序】)。這都說明辛詞在當時傳布甚廣。淳熙十五年(1188)稼軒四十九歲時,門人范開曾『裒集冥搜』,得百餘篇,編刊成【稼軒詞甲集】。以後續有編刻,南宋詞家劉克莊、劉辰翁等均曾爲稼軒詞寫序。【宋史・藝文志】著錄【辛棄疾長短句】十二卷,說明宋時刊本不少。今存稼軒詞集,最早者爲四卷本【稼軒詞】,分甲乙丙丁四集,有汲古閣影宋鈔本(商務印書館曾影印)。十二卷本【稼軒長短句】系辛氏身後刊行,收詞有所增補,今存元大德廣信書院刊本(古典文學出版社曾影印)。今人鄧廣銘以【稼軒長短句】爲主,參校他本,補入法式善、辛啟泰輯佚,得詞六百二十餘首,編成【稼軒詞編年箋注】,最稱完備。現對稼軒詞的思想和藝術成就作一綜合考察。
豐富的社會內容稼軒詞悲歌慷慨,『率多撫時感事之作』(毛晉【稼軒詞跋】),社會內容空前豐富,而歌詠抗金禦敵、統一中原的愛國思想,更是它的中心主題。
稼軒詞深切地反映了山河破碎、南北分裂的現實。1125年,女真貴族驅使大軍南侵,迫使趙宋政權播遷江左,自此中原大地慘遭蹂躪、荒涼滿目,辛棄疾對此非常痛心。他舉目看到的是『吳楚地,東南坼』(【滿江紅】『過眼溪山』),『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木蘭花慢】『漢中開漢業』);他爲『剩水殘山無態度』(【賀新郎】『把酒長亭說』)而深深痛惜;他唱出了慨嘆中原分裂的深沉詩句:『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漢宮春】『亭上秋風』),『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木蘭花慢】『漢中開漢業』)。辛棄疾任江西提刑時所寫的【菩薩蠻】:『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用痛切的詩句反映了金兵侵擾下無數難民所遭受的嚴重災厄,體現了中原人民對江北故土的懷念和痛惜。爲送別友人杜叔高所寫的【賀新郎】,更爲深刻地描寫了這個災難深重的時代:
去天尺五君家別,看乘空,魚龍慘澹,風雲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愛國志士正爲恢復大業慘澹經營,中原大地默默地銷蝕著死難者的屍骨,而一些士大夫卻不顧國難,一味清談……『南共北,正分裂』,這簡捷的詩句,沉痛地道出了當時廣大人民最痛心的現實。
稼軒詞抒寫了昂揚奮發的報國熱情。辛棄疾不僅處處關心國運,與時代風雲聲息相通,特別可貴的是,他投身於時代激流,參加到戰鬥行列,並把詞作爲呼籲恢復、激勵抗戰的有力武器。辛詞攝取最富於時代意義的題材,正面描寫了抗金戰役,如【水調歌頭】: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n血污,風雨佛狸愁。
這是寫紹興三十一年(1161)的宋金采石之戰,當時虞允文指揮水軍,一舉擊敗完顏亮,贏得了南渡以來少有的軍事勝利。辛棄疾對水上戰場和軍容描寫得如此強勁嚴整、有聲有色,這體現出他對抗金戰爭的由衷嚮往和讚頌。當韓腚謝極籌劃開禧北伐時,辛棄疾寫了【六州歌頭】,『千載傳忠獻,兩定策,紀元勛。孫又子,方談笑,整乾坤』,鼓勵韓腚屑壇邢熱撕琦顧命定策的勳業,堅決實現北伐決策。用詞直接描寫和鼓動抗金戰爭,除了岳飛等抗金名將外,在南宋作者中還是不多見的。辛棄疾滿懷愛國熱情,在贈答、唱和、送別、祝壽時,都念念不忘激勵朋友關心恢復事業,爲抗戰盡力獻身。如他在史致道幕府即席賦詞,期望他:『袖裡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在爲韓元吉祝壽時,提出:『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爲先生壽!』在賀范南伯生日時,激勵他:『萬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在送鄭舜舉赴召時,鼓勵說:『此老自當兵十萬,長安正在天西北。』淳熙四年爲送別李姓友人而寫的【滿江紅】更是熱情奔放、豪氣凌雲。這首詞由時事說到李氏先輩的勳業,進而期望友人發揚前人的戰鬥精神,爲統一祖國勇於獻身:
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爲別。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但從今記取楚樓風,裴台月。
辛詞中也有不少直寫個人英雄抱負的篇章,如【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的渴望馳騁疆場,【永遇樂】『千古江山』的自比老將廉頗,【賀新郎】『老大那堪說』的矢志試手補天等等,這些詞作字裡行間無不沸騰著詩人的愛國熱血和激情。
稼軒詞表達了壯志難酬的無限悲憤。青年時代曾經揮戈馳馬、叱吒中原的辛棄疾,南歸以後竟備受排斥,『平生志願百無一酬』(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這不能不使他激憤滿腔,只好向詞作中傾瀉塊磊。稼軒這方面的作品,有的寫得深沉委婉,有的激越悲壯。前者如【水龍吟】中的『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木蘭花慢】中的『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都含蓄地透露了詞人胸懷恢復壯志卻得不到當軸者支持的苦悶孤寂心緒。名作【摸魚兒】,以春晚花殘的景象烘托作者的美人遲暮之感,以陳皇后遭讒被疏寄託憂讒畏譏、懷才不遇的心情,以暮煙淒迷中的夕陽殘照象徵南宋政權的暗淡前景,感情表達得更加曲折細膩。後者如別茂嘉十二弟所寫的【賀新郎】,由啼鳥的悲鳴發端後,借用歷史上四五個悲劇性場面,極力渲染一種悲壯氣氛,這顯然不是一般地寫別情,而是傾吐一種普遍的時代怨憤。過南劍雙溪樓作的【水龍吟】,寫作者幻想取出延平津中的寶劍掃蕩金兵,但在主降勢力的破壞阻撓下,這理想的雙翅不能不『欲飛還斂』,從而使『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湧向了詩人心頭。格調蒼涼悲壯,全篇迴蕩著愛國志士無地報國的不平之氣。辛棄疾在退閒中寫了大量貌似恬靜而實際飽含怨憤的詞章。如帶湖答李子永寫的【水調歌頭】,開端勸對方『君莫賦【幽憤】』,然而下片全以反語寫不平之鳴,正是一篇【幽憤賦】。隱居瓢泉時爲題園中停雲堂寫的【賀新郎】詞,上片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之句,把青山引爲知己,仿佛怡然自放於山林間,然而下片筆鋒一轉說:『江左沉醉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僅對那班不顧國家偏安,一味鑽營名利的官僚順手針砭,且高唱劉邦的【大風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作者企慕建立勳業的雄心。
稼軒詞對主降苟安、朝政昏暗給予了尖銳的批判。南宋政權在我國歷史上是對外侮實行屈辱妥協的典型,趙s初期的振作氣象僅僅曇花一現,盤根錯節的主降勢力和昏聵官僚始終左右著朝權,這不能不引起疾惡如仇的愛國詞人的憎恨和反對。辛棄疾感嘆南渡以來缺少治國經邦的人才,他詰問道:『渡江天馬南來,幾人曾是經綸手?』(【水龍吟】)他鄙夷那些卑劣可憎的主降派,形容他們『野馬塵埃,扶搖下視,蒼然如許』(【水龍吟】『斷崖千丈孤松』);『世上兒曹都蓄縮,凍芋旁堆秋瓞』(【念奴嬌】『看公風骨』)。辛棄疾常把西晉清談誤國的王夷甫當作批判的靶子,如『嘆夷甫諸人清絕』(【賀新郎】『細把君詩說』),『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水龍吟】『渡江天馬南來』),『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水調歌頭】『日月如磨蟻』)。這就借古喻今地鞭撻了南宋一些士大夫的苟安妥協、麻木不仁。這些庸俗官僚在朝堂上一味隨聲附和、保祿保命,根本不顧國家安危,【千年調】中所描寫的『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的醜態,正是爲他們勾畫的一副絕妙肖像。他們有時一唱一和,互相吹捧,辛棄疾把這些行徑比成『水底沸鳴蛙』,嘲弄他們說:『借問喧天成鼓吹,良自苦,爲官哪!』(【江神子】)辛棄疾有時把朝內這些腐朽勢力,比成翳蔽人間清光的陰影,在【太常引】中,他借用神話故事表達了『斫去桂婆娑』,讓人間『清光更多』的幻想。在一首詠中秋的【滿江紅】中,也表達了同樣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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