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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蔣 方
宋寧宗趙擴嘉泰元年(1201),陸游七十六歲,他在【會稽志序】中說到:『中原未清,今天下巨鎮,惟金陵與會稽耳。』字句中滿含對中原淪喪的沉痛,對江南巨鎮所寄予的支撐希望。會稽是陸游的家鄉紹興府的古稱。他一生的大半時光都是在紹興度過,他的近萬首詩有一半以上是在紹興寫作,他熟悉紹興,對紹興有著深厚的感情。而金陵,也稱建康,即今之南京,陸游一生僅有三次路過,卻也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陸游第一次過金陵是在孝宗趙s乾道元年(1165)。
孝宗即位之初,頗有興復之志,時陸游在京城臨安(今杭州)任職,深受鼓舞。他積極上書言政,又參與了朝臣對孝宗信用龍大淵、曾覿的批評,卻不料由此而惹惱孝宗,被外放到鎮江任通判。鎮江是南宋重要的邊防之地。陸游的外放雖有貶謫之意,但在鎮江任上,他得以接近淮上視兵的張浚,結識張浚之子張蚣捌淠渙懦驢∏洹⒎敕健⒉榛a等一批力主抗金收復的志士,心情仍很愉快。不久,因爲他的從兄陸沅擔任提舉兩浙市舶之官,鎮江在其轄區之內,陸游循例應當避嫌,而隆興通判毛欽望與安撫使陳之茂『職事不協』,於是有兩相調換之令。從表面上看,這應當是一次正常的調動。而隆興府長官陳之茂,於陸游有師門之恩。他當年主持鎖廳考試,不顧秦檜的旨意而擢陸游爲第一,居於其孫秦塤之上,曾觸怒秦檜。那麼,陸游調任隆興而能與陳之茂共事相處也應當有愉快之感。但是,在陸游上給陳之茂的謁見文書中卻流露出了許多怨意,因此,調任的背後也許有著朝廷中政治鬥爭的影響,恐怕與他反對龍大淵、曾覿的用事不無關聯。實際上,陸游到達隆興的第二年(1166),即因『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而罷去官職,回到故鄉山陰閒居。從隆興二年二月至鎮江到乾道元年七月離開而赴隆興,在不到二年的時間裡,陸游可以說在政治仕途上接連遭遇挫折,心情之低沉可想而知。
隆興府治在今天的江西南昌。陸游攜帶家人從鎮江去南昌,取水道,由長江上行至今九江,然後取陸路而至南昌。船行途中過金陵,他曾上岸遊覽鐘山。陸游的這次金陵之行,沒有留下詩文記載,不能得知詳情,只在其後的【入蜀記】中寫到鐘山時有所言及:『定林庵,舊聞先君言,李伯時畫文公像於庵之昭文齋壁,著帽束帶,神彩如生。文公沒,齋常扃閉,遇重客至,寺僧開戶,容忽見像,皆驚聳,覺生氣逼人,寫照之妙如此。今庵經火,尺椽無復存者。予乙酉秋,嘗雨中獨來游,留字壁間,後人移刻崖石,讀之感嘆,蓋已五六年矣。』從這段文字可以知道,這次過金陵,陸游是獨自一人離船上岸,天又正下著雨,不可能逗留較長時間,怕是只到鐘山定林寺一處而已。五年後他又用一天的時間重遊定林寺及周邊風景,也可說明這次遊覽的匆忙。那麼,在赴隆興的途中船過金陵,陸游冒雨前來鐘山,應該是爲瞻仰曾聽父親講述過的定林寺中那幅著名的王安石畫像。
王安石在北宋王朝著力於政治改革以振興國家,遭遇打擊,退居金陵,而不改其志。他本是陸游敬重之人。而陸游的祖父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家學淵源,使陸游對於安石又多一重親近。陸游懷抱愛國激情而仕途挫折,報國無門,在秋雨瑟瑟之時,獨自冒雨來到定林寺,面對昭文齋牆壁上那『著帽束帶,神彩如生』的王安石畫像,心中該有多少感慨!他提筆揮毫,在壁間留字以爲紀念。五年後陸游再游金陵,定林庵已尺椽無存,更不用說那幅王安石的畫像了,倒是他的題字被珍惜者移到石壁之上,保存了下來。今天南京鐘山南麓紫霞湖公園內猶有陸游摩崖石刻,不知觀賞者是否能想像陸游當年冒雨而來的情景,體察他題字時的心情?
陸游第二次過金陵是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七月,在他赴夔州通判之職而溯長江上行的入蜀途中。
這次過金陵,陸游停留了五天,是他長達十個月的旅程中,除京城臨安與鎮江兩地之外,停留時間較長的一個地方。【入蜀記】是他這次旅途的日記,清點可以知道,京城停十天,因有至親的兄弟要作離別前的團聚,有諸多的官員要作遠行前的拜謁,而他自己也有許多的留戀要作交代。鎮江停十天,不僅是舊地友朋要作酬對,更有由運河而轉入長江的航行需作船舶的調整與物質的準備。而金陵之停五天,則是因爲遊歷需要時間。
七月五日清晨,陸游的入蜀之船過龍灣,經石頭山,由新河進入金陵城的西門龍光門,停泊在秦淮亭下。【入蜀記】這日寫到:『過龍灣,浪涌如山。望石頭山不甚高,然峭立江中,繚繞如垣牆。』石頭山,即今清涼山,東吳時孫權在山上築城爲防而名石頭城,又稱石頭山。據陸游的描述,至南宋時,山依然臨水而立,而船行由長江進出金陵,必過石頭山,故下文寫道:『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故江左有變,必先固守石頭,真控扼要地也。』此時的秦淮河東西向貫穿金陵城,故西城之龍光門又名下水門。城上賞心亭,地勢高險,視野開闊,可以俯看金陵而遠眺東南,西北望見歷陽而及淮南,是著名的登臨覽勝之地,素有『金陵第一勝概』之稱。此亭是北宋真宗時丁謂守金陵時所建,亭西水中有白鷺洲,因李白有『二水中分白鷺洲』的詩句,後人又在賞心亭西建白鷺亭,北建二水亭,一城門之上三亭並立,陸遊說:『誠爲壯觀,然賞心亭爲二亭所蔽,頗失往日登望之勝。』言下有無盡的遺憾。秦淮亭,鄰近西城門,是朝廷爲往來官員提供食宿的驛亭。這天入城後,陸游只作近處遊覽,三亭之外,又去了皇帝在金陵城中的行宮。宮殿是不可進的,他在宮前天津橋上徘徊良久:『橋琢青石爲之,頗精緻,意其南唐之舊也。』
接下來的幾日,陸游細細地遊覽了金陵的幾處名勝:冶城山麓的天慶觀,石頭山下的清涼廣慧寺,鐘山南麓的太平興國寺、報寧禪院,以及城中的保寧寺,戒壇寺。六朝舊部的金陵,佛寺是一大景觀。杜牧曾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概括金陵一地所蘊含的興盛衰亡的歷史意義。陸游在金陵的遊覽,不僅有取鑒歷史之意,更有考察金陵地勢之心。佛寺既是歷史的存照,又多依山而建,故成爲他在金陵的專門之游。天慶觀所在的冶城山,相傳是孫吳時的鼓鑄之所,在西城門內偏南。石頭山與廣慧寺在西城門外,距城有一里多地。鐘山太平興國寺在東城門外,據【景定建康志】,距城有十四里,報寧寺位在半途,距城七里,故又名半山寺。這幾日的佛寺游,陸游西登石頭,東上鐘山,南瞰牛頭山,將金陵地勢盡收眼底。游天慶觀,他一面去觀西看了東晉時爲維護皇權而父子同戰死的卞壺廟,一面感慨:『吳晉間城壘,大抵多因山爲之。』游廣慧寺,他登上石頭山,感慨:『真形勝之地,若異時定都建康,則石頭當仍爲關要。』他在鐘山的遊歷多追憶王安石之事,在城中游保寧、戒壇二寺則多述南唐舊跡,也有感慨寄寓其中。
游金陵而對地形山勢如此關心,實與陸游抗金復國的抱負密切相關。在高宗紹興年間,南宋朝廷中有過關於定都錢塘還是遷都建康的爭論,秦檜爲首的主和派堅持以臨安爲都,理由多多,實以其地近海,便於逃跑躲避。而主戰者,先有宗澤,後有張浚、陳亮,都力主要圖謀恢復中原,就當定都關中,若不能,就當以建康爲都。儘管高宗以苟安求免,駐在臨安,主和派的意見占了上風,但這一爭議一直持續到孝宗即位之後。張浚曾慷慨激昂地陳說:『東南形勢,莫如建康,人主居之,可以北望中原,常懷憤惕。至如錢塘,僻在一隅,易於安肆,不足以號召北方。』(【宋史】卷三六一)陸游的主張同於張浚等人。他在任樞密院編修時,寫有【上二府論都邑札子】,論述以建康爲都城的重要性。在文章中,他舉孫吳、蕭梁、南唐爲例,謂其偏居江南,也曾有不以建康爲都之時,然而,『其當時爲計,必以建康距江不遠,故求深固之地。然皆成而復毀,盡而復徙,甚者遂至於敗亡』。他說:『大造地設,山川形勢,有不可易者也。車駕駐蹕臨安,出於權宜,本非定都,以形勢則不固,以饋餉則不便,海道逼近,凜然常有意外之憂。』故希望朝廷以『建康、臨安,皆系駐蹕之地』,而若可接受,他願進一步呈說定都措置的意見。孝宗雖有恢復之志,卻同樣任用主和之臣而排擠主戰之士,遷都之議自然未能接受。而陸游在遭遇摒棄之時過金陵,猶念念不忘對金陵地勢形勝的考察,並在日記中繼續駁斥反對遷都的主和派說:『或以爲今都城徙而南,石頭雖守無益,蓋未之思也。惟城既南徙,秦淮乃橫貫城中,六朝立柵斷航之類,緩急不可復施。然大江天險,都城臨之,金湯之勢,比六朝爲勝,豈必依淮爲固邪?』其繫心於朝政的熱誠,如他詩中所言:『位卑未敢忘憂國!』(【病起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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