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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新林
【紅樓夢】的原作者具有豐富的生活閱歷,曾經在江淮方言區生活過較長時間,非常熟悉蘇北各地的方言詞語,並且寫進了小說。這些方言詞語與普通話有較大的差異,給一般讀者帶來了不便,往往不容易讀懂;同時也給小說的整理注釋者帶來了困難,不容易注正確。現略舉幾例,粗陳管見,以求教於方家。本文所引小說原文均出自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注本。
堪堪(第二十四)
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注本(藝院本)註:將要的意思。可能是依據陸澹安編著的【小說語詞彙釋】。該詞書釋爲『將要』,並列舉【野叟曝言】、【捉鬼傳】爲例:
【野叟曝言】二十二回:堪堪走近,見那其旗上現出斗大的黑字。
【捉鬼傳】第三回:一村中通風老頭兒家有一個女兒,生的千嬌百媚,有個纏綿鬼纏她上手,夜夜前去,被纏的堪堪待死。
這兩句解釋爲『將要』,似亦可通,其實不然。這是蘇北地區的方言。堪堪,讀第三聲,如『侃侃』。應解釋爲『差不多』、『差一點』、『將近』。大致相當於古漢語中『北山愚公,年且九十』的『且』。
如,『此人身高堪堪一米八』,就是此人將近一米八,差不多一米八,其實只有一米七九。【紅樓夢】第二回:『堪堪又是一載光陰。』就是『差不多(將近)又是一年時間』其實還差十幾天。
再如【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堪堪日落』,意爲『將近(差不多)太陽落山。』顯然,釋爲『將要』,似是而非,稍有偏頗。蓋緣於不明方言之故也。張季皋主編的【明清小說辭典】釋爲『眼見』,似乎也能說得過去,但未免離譜,同樣由於不解方言。
摔喪(第十三回)
【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注本注云:舊日出殯,將起動棺材時,先由主喪孝子在靈前摔碎瓦盆一隻,叫做『摔喪』,也叫『摔盆』。這一注釋可能取自【小說語詞彙釋】。【明清小說辭典】也做了同樣的解釋。台灣【中文大辭典】也將『摔喪』與『摔喪盆子』劃了等號。此皆爲不通方言之故。『摔喪』,在【紅樓夢】中至少用了兩次:
第十三回: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爲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
第十四回: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因爲有些地方辦喪事有摔盆的風俗,所以人們自然會由『摔喪』想到『摔盆』。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摔盆就是摔盆,爲什麼叫摔喪呢?不好理解。殊不知,摔喪,就是哭喪。查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化史詞典】,第153頁『卒哭』條云:『古代孝子從父母始死到殯,哭不絕聲。殯後居廬中,念及父母即哭,都叫無時之哭。卒哭祭後改爲朝夕各一哭,叫有時之哭。』古代死了人,有人專門哭靈,以死者子女居多,謂之哭喪。凡有賓客來弔唁,喪者子女皆撫棺大哭,以表示對死者的哀悼。秦氏無所出,故義女寶珠就成爲哭喪的主角。因爲來寧府弔喪的人特別多,所以,她要不停地應景哭喪,自然『十分哀苦』。如果僅僅摔一個盆子,有何『哀苦』可言呢?
況且,摔,本來就有『說』的意思。台灣【中文大辭典】有『摔贊』條,釋爲『猶甩閒話也』,這裡的『摔』就是『說』;『摔簧』條,釋爲『指桑說槐之諷示或責罵也』,這裡的『摔』,有『罵』的意思。顯然,『摔』還可以解釋爲其他用口發出聲音的『號哭』。
綜上所述,摔,在這裡應解釋爲『哭』。這個字讀第二聲,在江淮方言中仍然存在。東台、海安、泰興等方言中時有出現。『摔喪』與【紅樓夢】中『H摔』的『摔』用法相近,可以結合研究。
范(第四十一回)
【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注本注云:模型、榜樣。這裡是模樣的意思。這一注釋既不好理解,也講不通。其實,這在江淮方言中是一個生活氣息非常濃郁的口語詞彙。范,其實是『翻』、『販』的代用字。有兩種用法。一做及物動詞,帶賓語,通常說『范話頭』、『范花樣』。其意義略同於『翻』『販』。比如,穿衣服,一天一個花式,就是『范花樣』,也可以說『翻花樣』、『販花樣』。吃飯吃菜,經常換花式品種,也叫『范花樣』。與人談話,不斷轉換話題,或者故意標新立異,叫『范話頭』、『翻話頭』、『販話頭』。二做名詞,『范』的含義就是喜歡頻繁變換某種事物,略同於『翻』、『販』。如日常生活中的穿衣、吃飯、看書、運動等等,不厭其煩地變花樣,一般說『作范』、『好范』等。如: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忙道:『……我因爲愛這樣範,虧他怎麼作了。』
這裡『愛這樣範』就是『喜歡范這些花樣』。所以,『范』,大致可以解釋爲『翻花樣』,但用『范』更口語化,更富有生活氣息。現在江淮方言區的三泰、海安、東台等各地方言中還常用。
攪過(第五十九回)
【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注本注云:這裡義同『嚼用』,即日常的吃穿用度。注得不錯。其實,『攪過』就是『嚼裹』、『澆裹』。【小說語詞彙釋】解釋『澆裹』爲『日常開支』。並舉例:
【三俠五義】二十七回:噯喲!又添了澆裹了!又是跟人,又是兩匹馬,要賣去也得一百五六十兩銀子!連人帶牲口,過一天也耗費好些!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七十回:既如此,你也大可以搬到會館裡面去住,到底省點澆裹。
『添了澆裹』、『省點澆裹』就是添了吃穿開銷,節省吃穿開支。【明清小說辭典】解釋『澆裹』:澆,指飲食;裹,指衣著。謂日常開銷。這樣的解釋落實到每一個字,比較確切。並舉例加以說明:
【兒女英雄傳】三十三回: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麼作慣,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
【官場現形記】二十四回:全靠這班門生故吏接濟他些,以資澆裹。
『澆裹不了這些東西』、『以資澆裹』兩例的『澆裹』作動詞用,意爲吃穿花銷。
從上面四例中可見,澆裹,既可以作名詞,也可以作動詞。這是江淮方言中的口語詞彙,至今猶存,仍然活躍在揚州以東的三泰、海安、東台等各地方言中。澆,指吃的;裹,指穿的。攪、嚼、澆同音通借。可見【紅樓夢】中的『攪過』就是『澆裹』,還可寫作『繳裹』、『嚼裹』。比較而言,『澆裹』常用,而『攪過』極爲少見,注釋中應加以說明爲好。
H摔(第六十回)
【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注本注云:摔手頓足,發脾氣。恐未當。可能注者參考了【小說語詞彙釋】第五六五頁的『敦葫蘆摔馬勺』所注的『發脾氣,摔家具』。【明清小說辭典】釋『H摔』爲:頓足摔物,形容發脾氣,此處義爲頂撞。這兩部辭書釋義未免望文生義。其實不對。這是江淮方言地區的民間口語詞彙。H、摔,都有『罵』、『吼』、『頂撞』的意思。與『摔手頓足,發脾氣』風馬牛不相及。如:
【金瓶梅】第五十八回:他又來我跟前說長話短,教我墩了他兩句。
【醒世姻緣傳】八十三回:狄希陳道:『哥兒,你漫墩嘴呀。』
這裡的『墩』意爲『罵』、『吼』、『說』。而從『摔喪』條的解釋可知,『摔』與『墩』同義。顯然,H、摔,都是及物動詞,既可以單獨用,也可以組合起來用。
【紅樓夢】第六十回:『你到會扭頭暴筋瞪著眼墩摔娘。』
這裡的『墩摔』是及物動詞,當釋爲『罵』、『頂撞』。『墩摔』是口語,在江淮方言中常用,東台、海安、泰興等地方言中時有出現,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如:
他今天胡說八道,被我墩了幾句。
小明向他爸爸要錢,挨他媽墩了一句,就不要了。
有人敢說我的不是,我就把他摔的沒有口開。
他在會上信口開河,被主持人把老臉摔青了。
摔,讀第二聲,與【紅樓夢】十三、十四回『摔喪』的用法比較接近,與開口說話有關,有『罵』、『訓斥』的意思。
【紅樓夢】中類似的方言詞語比較多,絕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作者的語言習慣使然。通過對這幾個方言詞語的考察,再結合其他有關的語言現象,我們可以做如下的推測:【紅樓夢】原作者肯定是一個在蘇北地區生活過較長時期,而且非常熟悉蘇北地區民間方言口語的落魄書生。那麼,這位原作者是不是曹雪芹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這是因爲,根據現有資料,學術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曹雪芹的生年在1715――1723之間,即在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元年之間。可以肯定的是,雍正六年(1729)春天,曹家被抄家之後,他就隨家人北上,定居北京了。就是說,他離開南京的年齡可能在六歲到十四歲。我們認爲,即便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小孩來講,語言習慣還沒有完全定型,可塑性很大,移家以後肯定會入鄉隨俗。何況到成年之後再創作小說,童年的記憶恐怕已寥寥無幾,十分渺茫。更不用說還很可能是曹雪芹不足十四歲,也極有可能六歲就回到北京了。所以,這幾個蘇北方言詞語有資格對於曹雪芹的著作權提出疑問,儘管其分量不是很大,但卻不可輕視。
近年來,有學者對【紅樓夢】原作者提出新的見解。有人認爲,【紅樓夢】的原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的父輩。本文亦贊同這一觀點。從【紅樓夢】中所運用的數量不少的蘇北方言語彙來看,【紅樓夢】的原作者可能不是曹雪芹,而有可能是他的父輩。
其一,他的父輩年齡上起碼比他大十六七歲,離開南京時在二十二歲以上,對曹家的往事有詳細的了解乃至親身經歷。這與小說的內容以及脂硯齋批語相吻合。
其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蘇北的揚州、儀徵等地任職多年,且卒於揚州。身赴外任,帶子侄輩隨行,本在情理之中,也是當時的風氣。曹寅是著名的學者,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和培養,將子侄輩帶在身邊,有利於平時的教誨。這樣,曹雪芹的父輩便有可能與揚州、儀徵等地居民有較多的接觸,從而熟悉蘇北方言。
作爲【紅樓夢】原作者到底是誰?還有待於更多的資料加以證明。本文暫不探究這一問題。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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