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漢字文化】馬叔駿 量詞是表示計算單位的詞,說得再細一點是:表示人、事物或動作行爲單位的詞。漢語擁有豐富的量詞。論者公認豐富的量詞是漢語的一大特點,特別是相對於印歐語系各語言,這一特點就更顯得突出。早在1867年,英人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在【語言自邇集】中列舉漢語量詞多達65個,書中稱它是『陪襯的字眼兒』,計有盞、張、陣、乘、劑、架、間、件、只、枝、軸、句、卷、炷、處、串、樁、床、方、封、幅、副、杆、根、個、棵、顆、口、股、塊、管、捆、粒、領、面、把、包、本、匹、疋、篇、鋪、所、扇、首、抬、擔、刀、道、套、條、貼、頂、朵、垛、頭、堵、堆、頓、座、尊、屋、位、文、眼等『字眼兒』。在外國人看來,這65個量詞已經夠多的了,然而,這並不是全部。所以,論者說『豐富的量詞是漢語的一大特色』,一點也不爲過。
漢語量詞的豐富,同時表現在量和質兩個方面。
量的方面,漢語量詞多,這表現在現在仍在使用的和歷史上曾經使用的。前者數量大,如:
【鐵馬集】收入1931秋至1933年間創作詩四十首,其中包括【在前線】的四首,是詩人二十歲到二十二歲期間的作品。
(藍棣之【夢家詩集・前言】)
可是在天壇里,有一處『小皇宮』卻往往被人所忽略,這座『小皇宮』就是位於天壇西側的『齋宮』。
(周簡段【神州軼聞錄・皇宮城闕】)
魯迅在逝世前二十多天,寫了他最後的一篇雜文:【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那時,他正在一場大病之後……(徐鑄成【報海舊聞・從『蘇 報案』看清末的報界】)
第一是棗子樹:屋角,牆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
(郁達夫【故都的秋】)
我包定的那隻小船,在天空大把撒著雪子時已泊了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沈從文【鴨窠圍的夜】)
這條街、這個建築物開始在我的眼前隱藏起來,像在躲避一個久別的舊友。
(巴金【愛爾克的燈光】)
瘋叔馱著他向後山爬去,找個背風的地方,籠起一堆火,把一個蛋,兩穗青包米,或者是幾個土豆扔進火里,燒得半生不熟的,爺兒倆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來,邊吃邊哈哈大笑。(張雅文、遠方【趟過男人河的女人・死不瞑目的瘋子】)
海風裡早含著燥熱,胖人身體給炎風吹乾了,蒙上一層汗結的鹽霜,仿佛剛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過澡。(錢鍾書【圍城】一)
例一中的『首』,例二中的『處』『座』,例三中的『篇』『場』,例四中的『株』,例五中的『只』『把』,例六中的『條』『個』,例七中的『堆』『穗』,例八中的『層』,均爲現代常用的量詞。
後者數量相對少於前者,但總體數量也不是很少:
天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懸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
(【漢書・枚乘傳】)
漢王賜良金百溢(鎰),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史記・留侯世家】)
南北鹽均以四百斤爲引,今權豪家多取至七百斤。(【續資治通鑑・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
不稼不w,胡取禾三百廛兮?
(【詩經・魏風・伐檀】)
孫桓子還於新築,不入,遂如晉乞師。臧宣叔亦如晉乞師。皆主s獻子。晉侯許之七百乘。
(【左傳・成公二年】)
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這一類多與古制度量衡等計量單位有關。例一中的『鈞』,【考工記・栗氏】:『爲量重一鈞。』註:『重三十斤。』例二的『溢』,同『鎰』,古衡名,【孟子・梁惠王】『雖萬鎰』註:『二十兩爲鎰。』【國語】謂:『二十四兩爲鎰。』例三『引』,元代衡名,多用以計鹽,明制大引四百斤,小引二百斤。例四『廛』(chán),本指一家之居,【說文】段註:『古者在野曰廬,在邑曰廛,各二畝半。』也解作『一畝半』,【伐檀】中多解作『捆』。例五的『乘』,音shèn潰春秋時代兵車一乘由四馬駕車,【詩經・小雅・六月】:『元戎十乘。』也指一車四馬配備甲士三人步卒十人,如本例。例六的『舍』,指軍隊每住宿一天所行的路程,約三十里,三舍指九十里。隨著古今度量衡制的變易,這類量詞多被今詞代替,但有些仍在某些定型詞語中使用,如『一髮千鈞』『退避三舍』等。
如果說數量多是漢語量詞豐富的明顯特徵,那麼,質的內涵深厚則更能體現漢語量詞豐富性的特徵。
通常人們習慣於將漢語量詞分爲名量詞與動量詞。名量詞是表示人或事物單位的詞;動量詞是表示動作單位的詞。名量詞的數量多,是支撐漢語量詞『量大』的主體,而其構成成分多來源於其他類詞,特別是名詞。有些語言著作將其列爲名詞的附類,也是基於此種考慮。
這類量詞的特點有五。第一是與所聯繫(或修飾限制)的名詞有密切的內在一致性。例如:
薛鹽運使帶著一口濃重的安徽口音插嘴了。
(林語堂【紅牡丹】一)
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
(錢鍾書【圍城】四)
他悄悄伸手,在天壽的小腳板心上長長一搔。天壽身體一縮,吱的一聲尖叫,格格地笑個不停……(凌力【夢斷關河】第一卷八)
中國十九世紀的『昭君套』卻是半癲狂冶艷的,――一頂瓜皮帽,帽檐圍上一圈皮,帽頂綴著極大的紅絨球……(張愛玲【流言・更衣記】)
例一量詞『口』與所修飾的『口音』,例二量詞『口』與所修飾的『悶氣』,都是修飾與被修飾之間有內在聯繫的:『口音』由『口』說,『悶氣』由口出(或不出)。例三量詞『聲』與被修飾說明的『尖叫』,例四量詞『頂』與『瓜皮帽』,同樣是有內在一致聯繫的:『尖叫』要有『聲』,『瓜皮帽』要戴在『頭』頂。順說一句,有此種特點的還包括借用動作進行的工具、器官表示動作行爲量的動量詞:
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裡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錢鍾書【圍城】五)
他眼睛盯住天壽,臉上陡然布滿嚴霜,回眸掃了戲團頭一眼,才把火氣硬壓下去。
(凌力【夢斷關河】第一卷三)
孩子沒吭聲……拿起一隻橘子瞧瞧,上去就咬一口,酸澀得他緊起小黑鼻子,半天沒合上嘴。(張雅文、遠方【趟過男人河的女人・發生在小屋裡的悲劇】)
例一中的『踢』『一腳』,『一腳』是計『踢』的量,『腳』不是『踢』的對象,是用來『踢』的工具。例二中的『掃了』『一眼』,『一眼』是計『掃』的量,『眼』不是『掃』的對象,是用來計『掃』的。例三中的『咬』『一口』,『一口』是『咬』的量,也不是『咬』的對象,是用來做『咬』的工具。上三例中的『腳』、『眼』『口』是『工具』,都屬於身體的組成部分,純『工具』的如『砍一刀』、『剁一斧子』中的『刀』『斧』。這裡要提及的是多數這類量詞是和數詞組合在一起計量的:
文襄使季舒毆帝三拳。(【魏書・孝靜帝紀】)
雖然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可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
(【兒女英雄傳】第十八回)
例中『毆』『三拳』,『翻打』『一耙』,『拳』『耙』前均有數詞。這和『插一嘴』、『摔一跤』不同:『插一嘴』、『摔一跤』可作『插嘴』、『摔跤』,『毆三拳』、『翻打一耙』不作『毆拳』、『打耙』,前例『踢一腳』、『掃一眼』、『咬一口』也均不能省去量詞前的數詞。
第二是量詞凸顯其所限制、說明的名詞所表事物的某一特點:
一尾清燉鯽魚,一壺『陳紹』,其實也算不得放縱無度的享用。(葉聖陶【城中・前途】)
那峰駱駝站的地方很高,目標也很大。
(朋斯克【千里姻緣】)
彼得的心只是一張補不好的破網,沒有話能夠沾上他的翅膀。(【夢家詩選・告訴文黛】)
它的樹幹橫向生長,伸出地面十多米,樹冠如龍頭,遠看活像一條昂首的巨龍,欲乘風而去。
(周簡段【神州軼聞錄・京華古樹縱橫談】)
郭祥立刻調過兩挺輕機槍,對著紅火舌射擊。(魏巍【東方】第九章)
例一以『尾』計『魚』,計量之外又活現魚兒擺尾游弋的樣子。例二以『峰』計『駝』,計量之外又凸顯駝峰高起的形象。例三以『張』計『網』,計量之外又彰顯張網的動作。例四以『條』計『龍』,計量之外又盡現龍之長條身態。例五以『挺』計『機槍』,計量之外又盡展機槍挺立支架上的雄姿。
這一特點並不限於外在的,也包括內在的,即量詞對所修飾、說明的對象的外部形象之外的特點的聯繫。例如:
貧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尋幾味野蔬。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
到娘娘廟,她求了個神方:一點香灰之外還有兩三味草藥。(老舍【駱駝祥子】九)
例中的『味』,且不論其是否與『味』的本義有無直接的聯繫,單就現在的常用義與『野蔬』、『草藥』連在一起,量詞與它所修飾的對象就有內在的關聯:菜和藥都是品『味』的。又如:
每個佛身是用金、銀、銅、鐵、錫鑄成,神態各異,細觀之,還可以辨別出是哪一尊羅漢。 (周簡段【神州軼聞錄・雍和宮裡的羅漢山】)
土城上一個又一個土牛,土牛間安置著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邊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練的兵勇,都飛快地從他們身邊閃過去。 (凌力【夢斷關河】第三卷六)
『尊』本酒器,引申形容高、敬。上例中『尊』不論與本義有無關聯,作量詞多用指神佛之像,一座爲一尊。又擴大用指火炮,火炮雄踞仿佛威嚴坐佛。這是量詞『尊』與高貴、威嚴義的內在聯繫。神佛像稱尊,擴大爲人像也可用『尊』:
龕中各有人像一尊,手中各持種種樂器作吹奏式。(郭沫若【女神之再生】)
至於以『尊』代『樽』如杜甫【春日懷李白】中的『何時一尊酒』則當別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