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黎烈南
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之作品往往有情發於中而理思極其深邃者,其名篇【畫眉鳥】便是一首非常耐人尋思之作。這首普通的小詩之令人聯想的深度與廣度,恐怕是作者自己所始料不及的。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本詩作於詩人爲滁州知州之時,其間,歐陽修經常徜徉於滁州山水,並寫出了【醉翁亭記】與【豐樂亭記】等名作。而在欣賞滁州風景之間,一種靈巧善鳴的鳥兒――畫眉鳥的千聲百囀,引起了他的特別新鮮的感覺,於是吟七絕【畫眉鳥】一首以發感慨。
『百囀千聲』――請聽,畫眉的啼音何等動人。一個『囀』字,便把畫眉音聲之美,作了簡潔傳神的描寫;再細聽,這小小畫眉,引頸高歌,音韻多變,竟然有千種聲調,百種風情,讓人悠然神往(『百』、『千』虛指,極言叫聲之繁,花樣之多)。這種情形,使得歐陽修感到新鮮與驚奇,也使他在倍感新鮮與驚詫的同時,注意到形成畫眉千百種風情音韻的、可以自由自在『隨意移』的林間環境。『隨意移』三字,置於『百囀千聲』之後,不但襯托出畫眉鳥自由飛舞跳躍鳴叫之姿態,而且隱隱顯示著後者與前者之間的因果關係,爲結尾之『不及林間自在啼』埋下伏筆,心細如髮。
細心的詩人繼續觀察著:『山花紅紫樹高低。』滁州的春天,一片『山花紅紫』,絢爛多彩。畫眉鳥,便在這多彩的樹梢枝杈間跳上飛下,自在歌唱。這種豐富多姿的自然色彩與廣大空間,正是畫眉這小小生靈得以興奮與刺激的靈感之源。『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經•小雅•伐木】)――它們還能結伴飛翔,彼此呼應,難怪其鳴叫聲如此千聲且百囀,投入而多情呢!
開端前兩句動情宛轉的描寫,飽含著歐陽修的非同一般的感慨。詩人在感慨什麼呢?原來,在很久以前,歐陽修也見過畫眉鳥,不過,他所見的卻是鎖在金籠里的畫眉。那時的畫眉鳥從籠中發出的歌音,也曾使作者陶醉過,以爲其時之鳴聲,已然十分動聽;而當他來到滁州山林中,親耳聆聽了這籠外之鳥的撩人嬌音時,才發現,籠中畫眉之音,不及林間之宛轉美妙遠矣。於是他嘆息道:『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大有如夢方醒之慨。
『始知』二字,有著極大的時空跨度。這兩字表明,作者對於林間鳥的鳴聲遠遠優於籠中之真相,是經歷了長時間,才驀然明曉的;同時,作者對於林間鳥之優於籠中鳥這一基本生活常識的了解太晚之感慨,亦溢於言表。『始知』二字,在承續轉接之中,感慨良深。『不及』兩字,把『金籠』中畫眉之生活情景與全篇描寫的林間畫眉鳴叫之情形連接起來,形成了渾然一體的藝術情境,可謂圓融細密之致了。
歐陽修的感慨如此之深,有著很深刻的政治背景。作者此詩作於滁州,而他之來知滁州,乃是因爲在政治鬥爭中受到嚴重挫折的結果。慶曆五年(1045),他因意憤難平,爲因被誣免職的范仲淹等結案,才被謫知到滁州。知曉這一背景,就會知道詩人對於林間鳥之艷羨的根由了。
歐陽修顯然無形之中把自己比喻成了一隻從籠中脫出而進入林間的畫眉鳥,眼前的活躍無比的畫眉的歌音之甜美與舒暢,簡直是離開京城政治旋渦的詩人之暢快心情的寫照了。知曉了這一背景的讀者,對作者隱含其間的暢快兼感慨不難感知。而值得思索的是,這首小詩還傳遞出了另一方面的信息,那就是詩人對畫眉在籠中鳴聲之單調枯燥與林間鳴叫之繁多繽紛所作的強烈對比。歐陽修在細膩的欣賞、品味與對比中,或許是出於無心,並無深奧寄託,但卻極易引起讀者對詩人所處社會與時代的深遠聯想。
首先,本詩令人敏感地聯想到宋代知識分子之生存處境。眾所周知,宋代統治者對文人的優待政策是空前的,文人不但擔當國家的各級官吏,而且生活待遇頗爲優渥舒適,甚至離職時還可以支取半俸。宋太祖曾發誓不殺大臣,宋太宗也指示對文人弊病不必過分追究。宋代統治者還允許、鼓勵文人官僚蓄養歌妓,歌舞享樂。但另一方面,統治者對文人士大夫加強意識形態的控制,依據儒家經典舉辦科舉考試,凡諸子著作不符合儒學的都不許採用,這就限制了(特別是相對唐朝來說的)思想自由。歐陽修等宋代文人維護道統、爲國盡力的同時,作爲『高級知識分子』,他們還迫切需要收穫更多的知識與人生感悟,爲社會,也爲自己尋求更豐富的精神營養。於是,作爲朝中官員,他們的工作乃至退休費都被國家包了下來,有如不愁『生計』的籠中畫眉一般。但是相應地,供他們自由活動與獨立思考的空間也就相當有限了。詩人對畫眉在林間千聲百囀之描寫與讚嘆,洋溢著對於廣闊知識與豐富多彩的生活的激情嚮往。
在本詩中,那個『鎖』字豁然入目,能給今天的讀者以深長的聯想。在歐陽修生活的時代,還處於閉關鎖國階段。我們知道,歐陽修是一位疑古思潮的帶頭人,他發出過不少對傳統成說的懷疑,並在一些理論思考方面,有所突破。他這樣一個追求自由獨立研究的政治家兼學者,在追求真理方面,總會有對多方人才、知識之饑渴,對廣闊世界的嚮往。作者網羅天下人才的『野心』是極大的,他爲了求得那些『往往伏而不出』的人才,力圖通過『布衣野老』,『陰求天下之奇士』(【釋秘演詩集序】)。在【集古錄】中,他就道出自己辛勤搜集古代文物並加以著錄,乃是出於『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後學,庶益於多聞』的目的;『蚯蚓之聲』、『星殞於地』、『日月五星皆東行』(【雜說三首】),都引起他的興趣與思考;此外,歐陽修在個人生活方面,有張揚個性與多樣化的傾向,他那『樂於其間』的『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六一居士傳】)之生活,多少顯示了其豐富精神生活、在自由天地中陶冶性情的價值趨向。他的這種對知識與多方面生活情趣的追求,顯然與其對於林中畫眉鳥的花樣翻新的自在啼叫之欣賞相互輝映,誘發著讀者對歐陽修之內心世界作更進一步之深入探索的興趣。
如果將此首詩歌的博大精深之性質進一步聯想、延伸,還可以發現,它還可以有另一種關於蓬勃春意的詮釋。題目竟可以從【畫眉鳥】轉爲【林鳥之春】了。請看,首二句的『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不正是對充滿生機活力的春天之概括描述麼?一鳥獨鳴不是春,一花獨放難成春,只有百鳥齊鳴、百花齊放,才是真正的春天。因此,對『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之句,理解爲不要把鳥兒(不僅只是畫眉)鎖在金籠里,應將它們放飛,讓它們在廣闊的林木中自由自在地飛翔鳴叫,就是勢所必至、理所必然的了。
筆者如此解釋歐陽修的這首小詩,當然不符合歐陽修的原意,然而設想從未讀過此詩的讀者,先吟此詩,然後來猜題目,那麼,【林鳥之春】之猜想恐怕應在情理之中。歐陽修這首小詩能引起如此聯想,不僅與其詩寫景抒情有關,也與其人品格、心性有關。蘇軾就曾經讚揚他的老師歐陽修說:『故太子少師歐陽公好士,爲天下第一。士有一言中於道,不遠千里而求之,甚於士之求公。』(【錢塘勤上人詩集敘】可見其心胸之寬廣,求人才渴望之強烈。由此又可知,詩人對鳥兒之飛鳴環境之精彩的描寫,正在無形之中,折射著他對千萬種人才自由自在生長之環境的期盼。歐陽修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他那種不同尋常的高瞻遠矚之領袖氣質,流露在一首詠物詩中,實在是情理之中的。
(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
</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