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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 三國雜論·之廿四·三國正統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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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揚鴻 發表於 2020-7-9 16:2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三國正統之論,嘵嘵相爭千餘年,至今不息。或帝魏寇蜀,或正蜀閏魏,皆以吳爲僭偽,則一。陳壽當西晉一統之世,當晉之承魏,著【三國志】,則帝魏寇蜀;習鑿齒生東晉之世,偏安江左,則正蜀閏魏,以晉承漢。而唐朝亦帝魏寇蜀。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鑑】,以魏爲紀;南宋朱元晦【通鑑綱目】,以蜀漢爲正統。大抵統一則帝魏,偏安則尊蜀。明初,【三國演義】之小說尊劉貶曹,深入人心,而多以蜀漢爲正統矣,民國亦以蜀漢爲正統,本朝去演義之偏,則並稱三國,而究重曹魏,以吳蜀爲割據,自毛太祖以來,多有爲曹操翻案者,異於台灣之尊劉也。然網上之論魏蜀,各爭其優劣正閏不已。尊劉則貶曹,尊曹則貶劉。非尊即貶,非粉即黑,而惡得公正之論哉!

魏之強,而不足以臣吳蜀,名爲禪讓,而實爲篡逆,何有於正?以德論,而蜀漢之德無以愈於魏吳,以漢之裔正之,則私一姓也。宋之弱,爲女真所侵,棄中原而奔江南,欲宋之統正也,顧南宋之勢近乎蜀漢,則尊蜀漢,以金方之曹魏,則貶曹魏。此以政治意識之偏爲論也。以此抗金,何若明華夷之辨?而宋儒鮮能明言華夷。宋不能御夷狄,乃貶前代,而曹魏尚能臣匈奴、破烏桓、制鮮卑,威羌氐,控四夷而震懾之,與宋之辱於遼金,滅於蒙古,相去遠矣,又何足以貶魏?魏亦未可輕貶也。魏承漢,漢獻帝親授於魏文,魏據中原,制六州,御夷有力,猶尊孔祀聖,則姑與其統,不與其正。

以劉備承漢者,史氏之厚也。若以其實,備惡足以當此哉!且有遺議矣。光武之承漢,破滅篡賊王莽,而復高祖舊業,無得而疑也。劉崇、翟義眾未一旅,尚能討欲篡之王莽;金禕、耿紀勢孤力薄,亦謀誅方盛之曹操。備受董承之衣帶詔誅操,謀泄而逃,數依人而居,得荊益而忘之;偏安巴蜀,曹丕之篡,未嘗討之,而遽修關羽之忿,爭荊州之地,舉兵伐吳;獻帝未死,而利曹丕之篡,詭稱獻帝見害,以大丕弒逆之惡,而以之承漢稱帝,備之私也,是豈如劉伯升、光武兄弟誓與篡賊爭生死哉!盪血於伐吳之旅,遠愧於光武昆陽之戰矣。

曹氏雖篡,而異於王莽之奸,以外戚而繼位,假後母而得權,市私恩而收眾,用讖緯而欺人,忍殺子而沽名,隔絕帝母,鴆害平帝,禁錮子嬰。而曹操當漢靈之時,數有諫言,而辭官回鄉,志願征西將軍而已,其初本欲效忠,豈懷篡代之謀哉?靈帝昏庸已極,知不可輔而罷之耳。獻帝之困於西京,坐視其死也可,而曹操迎之,使獻帝安於許昌。袁紹、袁術之家四世五公,受漢室厚恩而圖謀自立,坐視其困;劉焉、劉表、劉備之爲宗室,亦無發兵以拯之。微曹操,獻帝且無死所,當李郭兵刃之相接,則死於亂賊之刃也何免!操以裴茂討李郭,亂賊以誅。當此之時,操且有功於漢也。漢室名存實亡已久,群雄割據,漢尺土,獻帝屢爲亂賊劫制,受操之供奉而尚有名號耳。操之取天下,擒呂布,夷袁氏,藉百戰之功,非莽之陰謀於內也。雖知漢之空系名號,而尚畏名義,拒桓階、司馬懿之勸,位止於王,不敢禪代也。丕之急篡,而優待獻帝,封爲山陽公,待以不臣之禮,異於王莽之禁錮子嬰、劉裕、蕭道成之弒於末帝也,抑不戮前代宗室,伐吳而未伐蜀。曹睿繼之,厚禮獻帝不改,獻帝死,且率群臣發喪,葬以天子之禮,可不謂之厚道哉!雖無堯舜禪受,舜禹爲堯舜素服之誠,而似之矣。且曹氏之爲篡,以假堯舜禪讓也,劉備以宗室偏安巴蜀,名之以篡弒。若夫其實,固異乎歷代之篡矣。篡者,依君而得勢,勢強而奪之,而曹操起兵於討董,何有依君,君且仰仗於曹操而得安生。漢土分於群雄,曹操伐而取之,非奪於漢也。使操惟謀自立,坐視獻帝死於亂賊,劉備死於呂布,漢名實並亡,無有繼漢者,操效漢高爲義帝發喪討亂賊,無所忌而自帝,又奚不可?則何受篡逆之罵名?曹氏無大惡,而受篡逆之罵名,與王莽並誅,亦其不幸也夫!曹魏之篡而子孫未甚禍者,實異於歷代謀篡之奸也。後人之苛責過貶於曹氏,重漢尊蜀漢耳。

言治者,或曰尚法,或曰重人,皆一偏之論也。人才雖盛,而無法則亂;法制雖備,而無人則弱。王者以人行法,而不以法課人。諸葛亮之稱譽後世,幾於完人,鮮有言其失者,雖言其失,其北伐不成,功業陵遲,亦曰戰略有誤,不救關羽,過于謹慎,不用奇謀耳。至於其治蜀國,則莫不稱其善,以比子產之治鄭,且擬於伊周。察以爲明,督以爲能,使民不敢犯法耳,且爲法過細,纖毛不舍,而至於煩,是惡知王者之治哉!

陳壽之稱其爲相曰:『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而未有舉賢良,招才俊,此其所以不能進取中原,俾蜀長久乎!【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文王之聖,尚多求賢才,勤於教化。漢高祖力不及項羽,而能斃羽之命者,以多得雄俊也。得人盛,則天下不足定矣。曹操雖亦以刑名爲治,而唯才是舉,多得智謀之士,據中原而雄視天下。彼諸葛者,何爲也哉!唯見刑法之整齊,民不敢犯,軍無所亂,而於招納賢俊,涵育人才,何其缺也!夫益州,人稱天府之國,非乏才俊,縱乏才俊,以禮樂教養之,人才多從教養出,豈徒坐待人才出乎?

甚矣諸葛亮之以刑名爲標準,而乏雍容之度,無寬大之量也!事無巨細,專之於己,未嘗委任賢才。劉封驍將,以剛猛難制而勸劉備除之。彭羕、廖立、李嚴,楚之良才,皆以細行小過誅死,廢之終身。馬謖智謀之士,用非所長,以街亭之敗斬首,魏延大將之才,馭不以道,與楊、費密議而使延死非命。其出師表勸後主信用者,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皆平庸之士,以忠正寡過見許耳。托於蔣琬,只能守成。惟得姜維,繼其北伐之任,而以黷戎爲群臣所怨,不止成都之降。蜀之亡,尚法而不知用才,人才愈少,豈非諸葛教養之缺乎?司馬懿未聞治績,而能拔才用賢,故其子孫卒一天下。孫權亦未聞善治,而久於蜀。船山曰:『諸葛之張也,不如孫氏之弛也。孫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喪。』張之過,適爲束縛,弛之,反得度外之用。不知聖人之道,而未嘗與之背,以異端刑名爲道,而道遂亡矣。其自比管樂,則亦管樂而已,且不及管樂,管仲死而齊無人,樂毅去而燕無功,諸葛死而蜀不保。其爲治國之才,而無治國之量,能吏耳,宰相之體,固未達也。奇謀非長,治國有弊,其可稱者,在於治戎乎!整齊不亂,來去有度,雖以司馬懿之善用兵,而不能攻,守之有餘也。

魏文帝曹丕,篡位之主也,然其篡也,厚於歷代之篡,優待獻帝,待以不臣之禮,無所殺戮,易位於上,而下固安之,比之前世篡位之主,豈不賢乎!而即位兩年,下詔尊孔,辭意俱美,余少時常愛諷誦之,詔曰:『昔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淒淒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王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宗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咨可謂命世之大聖,億載之師表者也。遭天下大亂,百祀墮壞,舊居之廟,毀而不脩,褒成之後,絕而莫繼,闕里不聞講頌之聲,四時不睹蒸嘗之位,斯豈所謂崇禮報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議郎孔羨爲宗聖侯,邑百戶,奉孔子祀。』令魯郡修起舊廟,置百戶吏卒以守衛之,又於其外廣爲室屋以居學者。此則丕之善政也,吳蜀皆未如此尊孔也。此詔甚美,莊重典雅,乃【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皆不見錄,余特抄之。

魏文帝三年又作終制曰:『禮,國君即位爲椑,存不忘亡也。昔堯葬谷林,通樹之,禹葬會稽,農不易畝,故葬於山林,則合乎山林。封樹之制,非上古也,吾無取焉。壽陵因山爲體,無爲封樹,無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骨無痛癢之知,冢非棲神之宅,禮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黷也,爲棺槨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故吾營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後不知其處。無施葦炭,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合古塗車、芻靈之義。棺但漆際會三過,飯含無以珠玉,無施珠襦玉匣,諸愚俗所爲也。季孫以璵璠斂,孔子歷級而救之,譬之暴骸中原。宋公厚葬,君子謂華元、樂莒不臣,以爲棄君於惡。漢文帝之不發,霸陵無求也;光武之掘,原陵封樹也。霸陵之完,功在釋之;原陵之掘,罪在明帝。是釋之忠以利君,明帝愛以害親也。忠臣孝子,宜思仲尼、丘明、釋之之言,鑒華元、樂莒、明帝之戒,存於所以安君定親,使魂靈萬載無危,斯則賢聖之忠孝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並盡,是焚如之刑,豈不重痛哉!禍由乎厚葬封樹。「桑、霍爲我戒」,不亦明乎?其皇后及貴人以下,不隨王之國者,有終沒皆葬澗西,前又以表其處矣。蓋舜葬蒼梧,二妃不從,延陵葬子,遠在嬴、博,魂而有靈,無不之也,一澗之間,不足爲遠。若違今詔,妄有所變改造施,吾爲戮屍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爲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其以此詔藏之宗廟,副在尚書、秘書、三府。』亦爲厚葬之誡。

劉封、彭羕、廖立、李嚴、劉琰、魏延、楊儀合傳,皆爲蜀之人才而不得其終者也。劉封之剛猛,爲諸葛亮所忌而死,彭羕亦爲亮所不善,下獄誅死,廖立、李嚴皆被亮廢爲民,余尤悲魏延有大將之才,爲諸葛之亞,而死於豎子之手,且負反叛之名。夫楊儀安能殺延,延之死,亮死前之謀也。

延者,誠將才也,自關羽、張飛、馬超之死,蜀國大將,唯延耳。自劉備之世,已重之,漢中,蜀之屏障,備舍張飛而用延鎮守,可謂重延矣,而延不負所任,漢中之守固,非如關羽之招敵、夏侯淵之易襲也。劉備稱帝,爲鎮北將軍。諸葛亮執政,大破魏將費瑤、郭淮,爲前軍師征西大將軍,自李嚴之廢,位在諸葛之亞。按延於蜀將最有功,位最高,諸葛死後,宜代亮者。乃諸葛之臨終,密與長史楊儀、司馬費禕、護軍姜維等作身歿之後退軍節度,令延斷後,姜維次之;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以激延之不忿,恥爲楊儀所部,起與儀爭,相表叛逆。而侍中董允、留府長史蔣琬咸保儀疑延。人多反延,延遂爲儀所殺。魏延素與楊儀有隙,如水火之不容,諸葛生前,延與儀言語之爭,至以刀擬儀,亮不能和解之,而令儀主退軍節度,延爲斷後,爲儀所督,豈非使其相爭相殺乎?而儀既殺延,意以己代諸葛之位,亦不料蔣琬爲尚書令,儀只爲中軍師,無所統領,儀每以年宦先琬,才能又逾之,極爲怨憤,多發忿言,費禕告之,廢爲民,不久又以誹謗收之,使其自殺。嗚呼!蜀本少人才,而此諸人之才,爲蜀不可多得,乃非廢即誅,豈非自弱哉!

諸葛亮臨終之爲此令也,欲使蔣琬代己也,亮之屬意琬久矣,嘗密表後主曰:『臣若不幸,後事宜以付琬。』亮於武功病篤,孫福問曰:『如公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故輒還耳。乞復請,蔣琬之後,誰可任者?』亮曰:『文偉可以繼之。』皆以琬爲繼,琬之後,費禕繼之,魏延、楊儀皆爲所排也。而知琬之年位皆在魏楊之下,琬執政,魏楊必不服,亮所慮也,故以兵屬楊儀,爲退軍節度,而令延斷後,以成魏楊之爭,延死而儀亦不得權,令費禕制之也。延死,而儀不足慮。臨死一令而致二將之死,亮之爲謀也譎哉!夫魏延之功之才,人所顯見也,蔣琬之平庸,資歷亦淺,亮何舍魏延而托蔣琬哉?亮之用兵謹慎,而延常欲出奇兵,爲亮所制,襲長安之計,亮所不許。延亦常謂亮爲怯,嘆恨己才用之不盡。戰略之不合,故不欲以延爲繼也。延性又矜高,亮所不喜,琬雖平庸,而謹慎持重,亮所安心。延非亮所能用也,慮其難制而爲此謀除之。如慮劉封之剛猛,易世難制,勸劉備除之。然以延之才也,當時蜀將之冠,以異葛氏而誅,不亦可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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