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國史大綱】前言及引論4 十二 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演進,有其生力焉,亦有其病態焉。生力者,即其民族與國家歷史所推進之根本動力也。病態者,即其歷史演進途中所時時不免遭遇之頓挫與波折也。人類歷史之演進,常如曲線形之波浪,而不能成一直線以前向。若以兩民族兩國家之歷史相比並觀,則常見此時或彼升而我降,他時彼降而我升。只橫切一點論之,萬難得其真相。今日治國史者,適見我之驟落,並值彼之突進,意迷神惑,以爲我有必落,彼有必進,並以一時之進落爲彼、我全部歷史之評價,故雖一切毀我就人而不惜,惟求盡廢故常,以希近似於他人之萬一。不知所變者我,能變者亦我,變而成者依然爲我。譬之病人,染病者爲我,耐病者亦我,脫病而復起者仍我也。一切可變,而『我』不可變。若已無我,認爲變者?變而非我,亦何希於變?必有生力,乃可去病。病有其起因,而非生力之謂。若醫者謂:『君病之起,起於君之有生,君當另換一無病之生』,此爲何等醫耶!諱疾拒醫固不當,亦未有因人病而從頭絕其生命以爲醫者。故治史者,必明生力,明病態。生力自古以長存,病態隨時而忽起。今日之中國,顯爲有病,病且殆矣,萬不容諱。然猶有所希冀者,其人雖病,尚有內部自身生力可以爲抗。若如今人乃僅婉言之,直捷而道,惟有早日絕其生命之一法而已。凡此皆指『生原』爲『病原』之妄說也。 『生原』者,見於全部潛在之本力,而『病原』則發於一時外感之事變。故求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生原者,貴能探其本而攬其全;而論當前之病態者,則必辨於近世而審其變。國史綿歷,既四、五千年於茲,其病象之見於各時期者,推原尋因,不能全同。有染稍久者,亦有僅起於當前者。而要言之,國史自隋唐以來,科舉制既興,士族門第之地位消融漸盡,而社會走上平鋪散漫之境,此中國晚近世一大變也。逆溯中國當前病象,推之最遠,至於中唐安史之亂以來而極。究生力必窮之最先,診病況必詳之最後。西人論史,盛誇起文明光昌,而淵源所自,必遠本之於希臘、羅馬。國人捧心效顰,方務於自譴責,而亦一一歸罪於古人,斷獄於唐虞三代之上,貌是而神非,甚矣其不知學也。 中唐以來之社會,既成一平鋪散漫之社會,而其政治,仍爲一和平的大一統之政治。故一『王室』高高在上,而『社會』與『政府』之間,堂階益遠,常易招致『王室』與『政府』之嬌縱與專擅,一也。社會無豪強巨富,雖日趨於平等之境,然貧無賑,弱無保,其事不能全仰之於政府,而民間每苦於不能自振奮,二也。政府與民間之所以賴以溝通者,曰惟『科舉』,然科舉既懸仕宦爲鵠的,則從事於投選者,往往忘其義命而徒志於身家之富貴與溫飽,三也。此三者,厥爲中唐以來中國政治、社會走入一新境後所易犯之病徵。宋儒講學,即針對此病態而發。然而宋之爲病,尚不止於此。宋人不能自解救,而招致蒙古之入主,一切政制,爲急劇之退轉,益與後世中國以莫大之創傷。明祖崛起草澤,征元政廢弛,罷宰相,尊君權,不知善爲藥療,而轉益其病。清人入關,盜憎主人,鉗束猜防,無所不用其極,仍襲明制而加厲。故中國政制之廢宰相,統『政府』於『王室』之下,真不免爲獨夫專制之黑暗所籠罩者,其事乃起於明而完成於清,則相沿亦已六百年之久。明儒尚承兩宋遺緒,王室專制於上,而士大夫抗爭彌縫於下,君臣常若水火,而世途猶賴有所匡系。故明之亡而民間之學術氣節,尚足照耀光輝於前古。清人又嚴加摧抑,宋、明七百年士人書院民間自由講學之風遂熾。於是士大夫怵於焚坑之酷,上之爲訓詁、考據,自藏於故紙堆中以避禍,下之爲八股、小楷,惟利祿是趨。於是政府與民間所賴以溝貫之橋梁遂腐斷,所賴以流通之血脈遂枯絕。中國之倖免於亂者,亦惟滿清諸豪酋猜防壓制、誘脅愚弄之力。此稍讀康、雍、干三朝史略,可以知之。故使世運益敗壞於冥冥漠漠之中,而姑以搏一時之安寧。此乃斬喪我民族永久之元氣,而以換造彼目前之榮華者也。逮滿族統治之力既衰,而中國政治、社會之百病,遂全部暴露。論者每謂自嘉、道以來,東西勢力相接觸,東方乃相形見拙;此似是而未盡之說也。縱使嘉、道以往,長得閉關自守,海道之局不開,滿洲之治權,仍必顛覆,中國仍必大亂。其病先已深中於自身之內部,而外邪乘之,其病象遂益錯出。因使庸醫操峻劑,更奏迭前,茫昧而雜投,以互期於一逞,則幾何其病之不日殆也。 十三 晚清之季,談者率自稱我民族國家曰『睡獅』,曰『病夫』,此又不知別白之說也。夫『睡』與『病』不同。睡者精力未虧,蹶然興起,猶可及人;病者不然。晚清之季則病也,非睡也。且其病又入膏肓,非輕易所能拔除。異族統治垂三百年,其對我國家、社會、文化生機之束縛與損害,固已甚矣。然中國以二千年廣土眾民大一統之局,『王室』爲其客觀之最高機關,歷史沿襲既久,則驟變爲難。又況自明以來六百年,政府無宰相,『王室』久握獨裁之權,則激變又難。清廷不能不去,王室不能復建,逼使中國不得不爲一激劇之變動,以試驗一無準備、無基礎之新政體,而不能更於其間選擇一較緩進、較漸變之路,此爲晚清革命之難局,一矣。日本明治維新在此點較中國多獲便宜。天皇一統,於日本歷史及民眾觀念上,並無十分劇變,得漸次引上憲政軌轍。中國政制之劇變,雖幸得冒險渡過,然所嘗苦痛實深。洪憲之稱帝,宣統之復辟,幾許曲折,消損中國前進之精力與元氣者,良不少也。 且滿清政府,自咸、同以後,其情況視前已大變。各省督、撫,擅權自專,中央無力駕馭,漸成分裂割據之局。又處五洲棣通形勢之下,政府雖腐敗,猶得憑藉其地位,借外債,買軍火,練新兵,整理交通,加強管轄。遂使腐敗之政權,黑暗之勢力,既得外力之助,又因外患之顧忌,迄未得徹底澄清之機會。革命勢力之起,亦不得不與舊政府下之黑暗勢力相妥協,以順利其進行。革命之結果,僅爲舊政權之潰爛解體而非其消滅。於是民國以來,武人弄權,地方割據,日轉增長。內亂層見疊出,斬喪社會之元氣,障礙國家之前進,其間莫非有外力焉爲之呼應。此猶人身變病,未先驅解,早服補劑,病根纏綿不去,生機奄息不復。此又爲民國以來締構中央統一政權之難局,二矣。 尤難者,不在武人割據之不可鏟滅,而在政治中心勢力之不易產生。滿清末葉,政治中心早已逐步沒落。革命以還,所揭杆號召者,曰『民主共和』,而實際則去民主之階程尚遠。新中國建設之大業,一時難望於民眾之仔肩。獨裁王室既倒,而不幸當時之中層階級,始從二百餘年長期異族統制下抬頭,八股小楷之素養,升官發財之習氣,淘汰未淨。而革命黨人,則只挾外來『平等』、『自由』、『民權』諸新名詞,一旦於和平處境下加入政府,乃如洪罅之點雪,名號猶是,實質遽化。其名猶曰政黨民權,其實則爲結黨爭權。一時中層知識分子,無新無舊,分途依附於地方武人割據勢力之下而互爲利用。此輩於前清末葉,既力阻開新之運,又於民國初年,加倍搗亂之功。此蓋滿清長期部族政權統治之智識階級,日愚日腐,而驟遇政治中心大動搖之後所應有之紛擾。然此特一時病態,不得謂此綿歷此數千年文化正統而爲其最後之結晶。若果如是,則中國文化亦不能綿歷此數千年之久,而早當於過去歷史中煙消灰滅,先昔人之枯骨而腐朽矣。此又民國以來,社會中堅勢力未能形成之難局,三也。此一點,日本明治維新較中國又占幾許便宜。日本政權遷禪,自藩府還之天皇,既不如中國變動之劇。而日本在藩府統治下之封建道德,如武士道之忠君敬上、守信立節,移之於尊王攘夷,其道爲順。中國士大夫立身處世之綱領節目,久已在長期部族統治之猜防壓制、誘協愚弄下變色。油滑、貪污、不負責任,久成滿清末年官場乃至儒林之風氣。一旦政體更革,名爲『民主』實則全須士大夫從政者良心自負責任,而中國士大夫無此素養。既昧心禍國,又以『民權』之說委罪卸責。此其病乃深中於士大夫之良心,固非睡獅之喻所能得擬也。
凡此皆晚近中國之病,而尤其病於士大夫之無識。士大夫無識,乃不見其爲病,急於強起急走以效人之所爲。跳踉叫噪,踴躍憤興,而病乃日滋。於是轉而疑及於我全民族數千年文化本源,而惟求全變故常以爲快。不知今日中國所患,不在於變動之不劇,而在於暫安之難獲。必使國家有暫安之局,而後社會始可以有更生之變。所謂更生之變者,非從於外面爲塗飾模擬、矯揉造作之謂,乃國家民族內部自身一種新生命力之發舒與成長。而牖啟此種力量之發舒與成長者,『自覺』之精神,較之效法他人之誠摯爲尤要。不幸此數十年來,國人士大夫,乃悍於求變,而忽於謀安;果於爲率導,而怠於務研尋。又復摻以私心,鼓以戾氣,其趨勢至於最近,乃繼續有加益甚而靡已。
藥不對病,乃又爲最近百病纏縛之一種根本病也。
十四
雖然,無傷也。病則深矣重矣,抑病之漸起,遠者在百年、數百年之間,病之劇發,近者在數年、數十年之內。而我民族國家文化潛力之悠久淵深,則遠在四、五千年以上。生機之軋塞鬱勃,終必有其發皇暢遂之一日。而果也,近者以敵國外患之深侵,而國內臻於統一。以一年半之艱苦抗戰,而國人遂漸知『自力更生』之爲何事。蓋今日者,數十年乃至百年社會之積病,與夫數千年來民族文化之潛力,乃同時展開於我國人之眼前。值此創劇痛深之際,國人試一番我先民五千年來慘澹創建之史跡,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必有淵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奮然而起者。要之我國家民族之復興,必將有待於吾國人對我先民國史略有知。此則吾言可懸國門,百世以俟而不惑也。
茫茫員域,芸芸眾生,我不知其已歷幾何世矣!抑有始終未躋於摶成『民族』之境者;有雖摶成爲一民族,而未達創建『國家』之域者;有難摶成一民族,創建一國家,而俯仰已成陳跡,徒供後世史家爲鉤稽憑弔之資者;則何與?曰:惟視其『文化』。民族之摶成,國家之創建,胥皆『文化』演進中之一階程也。故民族與國家者,皆人類文化之產物也。舉世民族、國家之形形色色,皆代表其背後文化之形形色色,如影隨形,莫能違者。人類苟負有一種文化演進之使命,則必摶成一民族焉,創建一國家焉,夫而後其背後之文化,始得有所憑依而發揚光大。若其所負文化演進之使命既中輟,則國家可以消失,民族可以離散。故非國家、民族不永命之可慮,而其民族、國家所由產生之『文化』已衰息斷絕,而其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環顧斯世,我民族命運之悠久,我國家規模之偉大,可謂絕出寡儔,獨步於古今矣。此我先民所負文化使命價值之真憑實據也。以數千年民族、國家悠久偉大之憑藉,至於今而始言建國焉,又必以抗戰而始可言建國焉,此何故?曰:惟我今日國人之不肖,文化之墮落故。以我國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墮落,而猶可言抗戰,猶可以言建國,則以我先民文化傳統猶未全息絕故。一民族文化之傳統,皆由其民族自身遷傳數世、數十世、數百世血液所澆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開此民族文化之花,結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竊而得。若不然,自古可以無亡國滅種之禍,而幸生之族,偷存之國,將充世。是既疑我先民久爲幸生、偷存,而我當前之所爲抗戰與建國,是不啻仍將效法我先民繼爲此幸生而偷存也。非然者,我民族國家之前途,仍將於我先民文化所貽自身內部獲得其生機。我所謂必於我先民國史略有知者,即謂此。是則我言仍可懸國門,百世以俟而不惑也。
十五
雖然,我之此書,抑不足以任此。昔有宋司馬光,以名世傑出之才,當神宗、王安石銳意變法之際,獨愀然以爲未當,退而著史,既獲劉、范諸君子相從扶翼,又得政府之資助,晏居洛陽,設局從事,先後垂二十年而書成,以爲可以『資治』,故名曰【資治通鑑】。其書衣缽沾溉於後世,至今不能廢。稍知從事於國史者,恣漁獵焉。自孔子、史公而下,以通史建大業,推司馬氏,豈不偉與!今去司馬氏又千年,史料累積,又十、百倍於司馬氏之時,而世局之紛紜錯綜,則更非司馬氏當時所能相提並論。又加之以人不悅學,士方蔑古,競言『革新』者,謂可以絕無資於鑒往知古之勞;而治史者亦務爲割裂穿鑿,以逃世笑。窮不自揆,避地來滇南,深慚偷生無補國難,獨奮私臆,窮教課之餘暇,閉居一室,妄自落筆,歷時一載,成此區區五十萬字。又復蔽帚燕石,妄自珍惜,謂散亡之無日,保藏之難周,朝脫稿,暮付印。欲於我先民以往五千年慘澹經營之史跡,幸有當於其萬分之一二。以視往者司馬氏之鄭重其事,古今人度量相越,豈不足以愧殺人耶!抑余又懼世之鄙斥國史與夫爲割裂穿鑿之業者,必將執吾書之瑕疵,以苛其指摘,嚴其申斥,則吾書反將以張譏國史、薄通業者之焰,而爲國史前途之罪人。抑思之又思之,斷斷無一國人之相率鄙棄其一國之史,而其國其族猶可以長存於天地之間者。亦未有專務於割裂穿鑿,而謂從此可以得我先民國史之大體者。繼自今,國運方新,天相我華,國史必有重光之日,以爲我民族國家復興前途之所託命。則必有司馬氏其人者出,又必有劉、范諸君子者扶翼之,又必有賢有力者獎成之。而此書雖無當,終亦必有憫其意,悲其遇,知人論世,恕其力之所不逮,許其心之所欲赴。有開必先,若使此書得爲將來新國史之馬前一卒,擁慧而前驅,其爲榮又何如耶!因不辭誚笑而卒布之,並申述其著作之大意焉。
民國二十八年一月錢穆屬稿於宜良西山之岩泉下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