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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趙艷喜
魏晉南北朝賦中湧現了相當可觀的女性形象。檢索【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清嚴可均校輯,中華書局1958年12月版)可知,兩漢四百年間描寫女性的賦有十餘篇,而魏晉南北朝近四百年的時間裡同樣的賦達六十餘篇。數量如此可觀的魏晉南北朝女性賦卻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關注。這些賦中描繪的女性形象如何?有什麼特色?與社會現實和習俗風尚等是否存有關聯?本文擬針對這些問題作出粗淺的分析。
一
魏晉南北朝女性賦中有容貌絕倫的神女、美人,有命運悲慘的寡婦、出婦,也有心緒愁怨的思婦,身手不凡的藝妓以及妒婦、醜婦等。她們面貌、情懷各不相同,卻都有栩栩如生的鮮活魅力。
最爲人熟知的莫過於神女、美人形象。自從宋玉創作【神女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以後,神女、美人就以其令人目眩神迷的風姿迷住了一代代的文人才士。魏晉南北朝賦中此類女性空前增多,涉及到二十餘篇作品。神女賦集中出現在魏晉建安時期。曹植有膾炙人口的【洛神賦】;楊修、應`、王粲、陳琳、張敏等人作有同題【神女賦】。這些賦中塑造了一個個超凡脫俗、美麗異常的神仙女子。除了神女賦以外,曹植、應`、王粲、陳琳、阮r、繁欽、陶潛等人還創作閒情、止欲主題的賦。這類賦模仿張衡【正情賦】和蔡邕【檢逸賦】的創作模式,在『情』字前面往往會加上一個防範的字眼,如正、定、止、閒等,以表示他們對情的規範和勸誡。文章多用『夫何淑女之佳麗』(阮r【止欲賦】)或『夫何媛女之殊麗』(應`【正情賦】)等句開頭,但與【神女賦】中繁複細緻的描摹形貌不同,他們重點敘述女子渴嫁或是男子求女。南北朝時,閒情賦沉寂下來,文人們開始鍾情美人賦的創作。如沈約有【美人賦】和【傷美人賦】,江淹有【麗色賦】,梁簡文帝和簡元帝有兩篇【採蓮賦】等等。這些賦專意摹畫女性的外貌美,女主人公褪卻神性和縹緲,成爲可感可知的人間紅粉女子。
其次是寡婦、出婦等命運坎坷的女性形象。對寡婦、出婦的歌詠是魏晉文學中一個極爲引人注目的現象。魏晉的寡婦賦不僅有曹丕、曹植、王粲、丁妻爲阮r寡妻創作的四篇同題賦,潘岳爲任子咸妻創作的【寡婦賦】,還有寡婦孫瓊自述的【悼艱賦】。這些賦著力描寫寡婦的悲苦無依。丈夫死後,她將自己封閉在家中,只有年幼無知的孩子陪伴左右。她的苦無人訴說,她的悲無以排遣,惟有在草枯草榮的季節變換中獨自承受。曹丕、曹植、王粲三人還共同作有【出婦賦】。三篇賦都用出婦自陳,敘寫其最初恩愛、繼遭拋棄、最後收拾衣物被迫離家的過程。三篇賦雖同爲一事而作,卻塑造了不同的棄婦形象。她們或柔弱,或剛烈,跨越歷史的長河,與【詩經】中【谷風】和【氓】篇中的棄婦遙遙相接。蔡文姬是此時期賦中又一位命運坎坷的悲情女子。曹丕、丁(廣-田-共)特意爲其創作了【蔡伯喈女賦】。曹丕的賦僅有序留存下來,丁(廣-田-共)的賦則保留較多。丁(廣-田-共)在賦中詳細敘寫了蔡文姬的不幸與悲苦。
還有就是思婦等情感幽怨的女性形象。一般觀念中,思婦思念的往往是自己的夫婿。魏晉南北朝賦中不僅有這一類思婦,還出現了一類思念親人的女性。魏晉時期思婦思念的多是自己的親人。作品有曹植的【敘愁賦】、左芬的【離思賦】、鍾琰的【遐思賦】以及王劭之的【懷思賦】等。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兩個貴人形象:一個是曹植的妹妹,一個是左芬自己。嫁入深宮的她們一個比一個傷心難過。南北朝賦中的思婦則是典型的思夫之婦。如梁簡元帝蕭繹的【蕩婦秋思賦】、庾信的【盪子賦】和陳後主的【夜亭度雁賦】等中的描寫。她們或瀕臨絕望,或滿懷希冀,每篇的思婦形象各有不同。
此外,賦中還活躍著一些身懷絕技的藝妓們。她們或跳舞、或唱歌、或表演雜技,用精湛的才情技藝帶給宴會嘉賓感官上的滿足。梁代張纘【妒婦賦】和劉思真的【醜婦賦】,分別塑造了妒婦和醜婦形象,雖說各僅一例,卻是南北朝的新創,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魏晉南北朝的賦家用他們的妙筆,繪下了如此眾多的女性形象,進一步喚起了人們對女性生活、女性情感和女性命運的關注。
二
魏晉和南北朝的女性賦創作還有著鮮明的階段性特徵。不同階段的賦在女性身份、寫作傾向以及男性對女性的態度上都有所區別。社會現實、風俗習尚等方面的變化是這些差異產生的原因所在。
(一) 魏晉和南北朝賦中的女性形象在身份上有著鮮明的差異。【神女賦】中的女性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女子,【美人賦】中的美人多是能歌善舞的世俗女子。魏晉賦中有寡婦和出婦,而南北朝賦中有妒婦和醜婦。上文已有涉及,不再贅言。
魏晉女性賦中記錄了許多歷史真實人物。建安七子中的阮r早歿,只留寡妻孤子相依爲命。於是,好友曹丕同王粲等人同作【寡婦賦】,『以敘其悲苦之情』。潘岳的妻妹是好友任子鹹的妻子,她少喪父母,出嫁後不久丈夫又不幸早隕,只有孩提孤女相伴。潘岳擬曹丕等人創作【寡婦賦】,『以敘其孤寡之心』。不久,她身邊那個惟一可以給自己些許安慰的孩子也不幸夭折,潘岳又爲其作【爲任子咸妻作孤女澤蘭哀辭】。蔡文姬是此時期賦中又一位命運坎坷的悲情女子。她是著名文學家蔡邕的女兒,在戰亂中被胡騎所擄。流落胡地十二年後,曹操用金璧將其贖回。曹丕、丁(廣-田-共)創作【蔡伯喈女賦】來記敘此事。曹丕等人【出婦賦】中的出婦是大將軍劉勛的妻子,她因無子被逐,在當時影響頗大。曹植【敘愁賦】是代女弟子抒情。左芬的【離思賦】、鍾琰的【遐思賦】以及王劭之的【懷思賦】則是女性自抒其情。阮r妻、任子咸妻、孫瓊、蔡文姬、劉勛妻、曹植妹、左芬、鍾琰、王劭之,她們都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經歷過坎坷命運,有著真切的悲苦情懷。或自述,或他述,她們的苦與悲被一一寫入賦中,成爲此時期女性賦的突出特色。無論是此前的漢代還是此後的南北朝都沒有出現類似的賦作。
(二) 魏晉女性賦重禮教,南北朝女性賦更重情色。魏晉文人借賦表達一定的禮教道德觀,賦中的女性往往是德容兼備。南北朝文人喜歡從女性身上得到樂趣,重點描寫女性的形貌和抒發她們的幽怨閨思。
遵循著儒家的風俗禮制,魏晉文人仍將秉持禮度當作修養高的表現,看重女性自身的德行。這種傾向首先體現在賦的主題上。在閒情止欲賦中,賦家們通過抗拒美色的誘惑表達禁慾守德的修養。『始則盪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陶潛【閒情賦】序)強調用賦來諷諫。曹植【愍志賦】序云:『或人有好鄰人之女者,時無良媒,禮不成焉。』士人的婚娶要有媒妁之言,在一定的禮法約束下進行。可見禮義大妨的力量依然大得驚人。
除了主題,這種重視德行禮法的傾向更多還是體現在賦中女性形象上。男主人公愛慕、讚賞的是德容兼備的女子,她們是魏晉文人理想的佳配。反之,徒有嬌艷外表的女子則被視爲淫邪和不道德的。文人拒絕她們,藉以表達不受女色誘惑、秉禮修身的志向。賦中的神女愈美麗,就說明文人抗拒誘惑的能力愈強。王粲【神女賦】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夭麗之神人』。『夭麗』一詞已經限定了神女的品性,賦中極力描繪神女的容狀之美,從體膚髮鬢一直寫到穿著配飾,卻隻字未提神女的品德。這正是要爲後來神女的投懷送抱進行鋪墊。在禮教觀念中,有德行的女性要矜持守靜,不能主動向男性邀寵獻媚。顯然,夭麗神女的所作所爲已經超出禮教的規範,成爲一般意義上的放蕩。因此,作者『顧大罰之淫愆,亦終身而不滅』,經過痛苦的心理鬥爭,『心交戰而貞勝,乃回意而自絕』,道德最終戰勝了欲望。通過這一過程的描寫,王粲向世人表明自己是具有高度道德修養、能秉持禮度的謙謙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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