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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徐筆下的思婦形象及文人自覺的代言體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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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丘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劉淑麗

  徐以【室思詩】組詩爲主的思婦詩在詩歌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此前一直未受到研究者的關注,現單列出來加以考察。徐筆下的思婦詩與建安其他作家的同類作品有著明顯的不同,其間透露出他對於女性以及思婦現象的關注與深刻思考。
  徐詩現存四首,除卻【答劉楨詩】之外,其餘三首包括【室思詩】六章、【情詩】與【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對於存詩不多的徐來說,關涉思婦題材的詩占了他現存詩的四分之三,確實是一不容忽視的現象,就是在建安詩人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前人對徐的此類詩作顯然未予以足夠重視。對中古詩歌進行全面評價的【詩品】中,徐被列爲下品:『白馬與陳思答贈,偉長與公幹往復,雖曰「以莛扣鍾」,以能閒雅矣。』『偉長與公幹往復』所指的即是劉楨的【贈徐詩】與徐的【贈劉公幹詩】。這裡,徐與劉楨的相互贈答,被比作曹彪與曹植的往復贈詩,是『以莛扣鍾』,意爲徐詩比之劉楨詩猶如以小木枝扣擊大鐘,所發出的聲響很小,影響甚微。劉楨詩之成就人所共知,此不贅述,但鍾嶸只把一首詩拿來評判,而全然不顧其他幾首詩的存在,顯然是沒有將徐爲思婦代言的詩納入視野,屬於考察不周,亦或沒有這一題材方面的認識。對於鍾嶸的抑徐揚劉,之後的論詩者頗爲不滿。胡應麟說:『以公幹爲鍾,而偉長爲小梃,抑揚不已過乎!』(【詩藪・外編】卷二)王士禎說:『建安諸子,偉長實勝公幹,而嶸譏其以莛扣鍾,乖反彌甚。』(【漁洋詩話】卷下)
  下面我們先來解讀【室思詩】六章:
  沉陰結愁憂,愁憂爲誰興?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不聊憂餐食,慊慊常飢空。端坐而無爲,仿佛君容光。(其一)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時不可再得,何爲自愁惱。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其二)
  浮云何洋洋,願因通我辭。飄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其三)
  慘慘時節盡,蘭葉凋復零。喟然長嘆息,君期慰我情。展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其四)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誠心亮不遂,搔首立。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其五)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爲薄,想君時見思。(其六)
  由於是連章體,每一章都有所側重。第一章寫離別的無由相會,見面無期,以至茶飯不思。『慊慊常飢空』既是指因無心進食而導致飢餓之苦,也表明情感生活的空白導致情感的饑渴,生活突然到了無爲而治的地步,唯一要做的是思念對方的容貌。第二章寫崇山阻隔,相距萬里,思念使人變老,由此感悟到人生的短暫易逝,如暮春之草朝不保夕。在天地與生命等大問題面前,自我煩惱顯得似乎很可笑,思念似乎微弱了些,但一想起昔日的恩情,微弱的身體又怎麼能夠承受得了呢?第三章寫音訊阻隔,思婦企圖托天上的浮雲傳達自己的思念,但浮雲又怎能靠得住,只能勾起無限感慨:他人別後有相會的時候,而自己卻永遠盼不到夫君的歸來。這使自己的生活狀態像東流水一樣,無盡地思念,更無心梳洗打扮。第四章寫秋日來臨蘭花凋謝,長夜不眠的思婦披衣出戶,凝視夜空中的繁星黯然落淚,由愛而生恨。第五章睹物思人,希望能像鸞鳥那樣插上翅膀,看到心中的那個人,感嘆昔日的比目魚,今日竟成了永遠也無法相會的參與辰。第六章就感情的忠貞問題展開思考,在感情上有始無終的人多,重新而忘故的人多,思婦雖與夫君相隔萬里,但沒有須臾忘掉他,也希望他像自己一樣,時時思念著對方。其實,第一章側重寫情感的空虛與思念,第二章側重寫生命的短暫與無法承受的相思之苦,第三章寫別後的無心梳洗與無盡思念,第四章由季節變更感發無眠,第五章以參辰喻夫妻不得相見,第六章希望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忠貞專一。總之,是將夫妻分離而守在閨中的思婦所能遭遇的可能的場景、心情與生活狀態都寫了出來,洋溢著對遠方人的拳拳思念,這種思念占據了思婦整個的思想、情感與生活,已經變成她們存在的意義,是她們存在的全部。
  【室思詩】整個說來寫得較爲直白,似乎是由於作者的有意探索,也似乎是作者力圖建立這樣一種思婦詩的範本而作的嘗試。而【情詩】的寫作更近於成熟與完滿,簡直可以作爲建安時期此類題材詩歌的範本:
  高殿郁崇崇,廣廈淒泠泠。微風起閨闥,落日照階庭。躑躕雲屋下,嘯歌倚華楹。君行殊不返,我飾爲誰容。爐薰闔不開,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顧瞻空寂寂,唯聞燕雀聲。憂思連相屬,中心如宿酲。
  詩首先寫外物的崇郁淒冷,『高殿』、『廣廈』、『雲屋』、『華楹』極言居處之雄偉壯闊與華麗,反襯出思婦個人之壓抑、孤寂、落寞。微風吹拂,落日照臨,自然界的變化亦勾起內心之不平靜,風動亦是心動,落日則意味著又一次失望,徘徊與嘯歌乃思婦感於外物觸發而採取的行動。徘徊表示了憂鬱、無奈,心雖牽繫遠方,但爲女兒身卻只能煢守空閨;嘯歌乃內心鬱積的一種釋放,也體現了無法承載思念的重負而情緒泄逸。接著,思婦自述生活狀態。自從別離後,無心修飾,一如【詩經・衛風・伯兮】中思婦之『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非無膏沐,誰適爲容』,悅己者既不在旁,修飾又爲誰看?心灰至此,是一種消極的生活態度。這種消極不僅影響了思婦的生活質量,也影響了她正常的生活秩序。爐薰不開,明鏡不用,衣服與首飾因懶得打理而黯淡無光,失去了正常的顏色,甚至無心吃飯。這一切表明了思婦過的是一種病態的生活,只有守候與等待,而無其他生活內容,可謂相思入骨。
  我們注意到,不同於『古詩十九首』的詩中主人公有時難以確定性別,徐的【情詩】、【室思詩】與【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都是以女性口吻來寫,最明顯的標誌即是這幾首詩中無一例外都以『君』來稱對方,這樣一方面表明了主人公的女性身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對男性配偶的尊敬,利用這一稱呼,使男女各自歸位,詩中的思婦就更加自覺地扮演起女性陰柔的角色和對男性的依賴。雖然只是一字,卻體現了作者自覺的代言意識,因此,徐的這些詩可以看作是有意識的代言體創作。
  通過上面對有關詩歌的解讀,我們感覺到,詩以女性口吻寫來,語氣舒緩婉轉,情感纏綿深摯,雖然極寫被相思折磨得茶飯不思、難以維持正常生活,但卻始終沒有怨言與悽戾之詞,甚至也不像『古詩十九首』中之思婦那樣喊出『昔爲倡家女,今爲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春情難耐之詞,而是十分隱忍虔誠與忠貞,充滿了溫柔敦厚的氣質。從詩中所反映的內容來看,我們感到思婦的內心與生活完全被對丈夫的思念所占據,其情其感瀰漫於思婦整個的身心,似乎對丈夫的思念就是思婦們的空氣,離開它她們無法存活。這種對女性的塑造可以說是帶有很強的理想化色彩。換句話說,即作者本人希望思婦是這樣的形象這樣的狀態,這樣對待自己與丈夫的態度。在她們的世界中,丈夫就意味著一切,情感也意味著一切,似乎這些思婦是脫離日常人倫與家庭義務而存在於真空中的女子。這是徐的傾向,也是對思婦的審美化與唯美化,這就是徐筆下思婦形象不同凡響的意義。
  在創作中,徐有意忽略日常生活中女子所應有的諸多倫理義務與操作性的工作,而將其塑造爲完全爲感情而活的形象,也許是爲了塑造思婦溫柔敦厚的性格,強調女子所承受的分離之苦,以及丈夫長期交遊不歸爲她們帶來的深深的心靈傷害。
  
 樓主| 南丘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徐筆下何以出現這類不同於建安諸作家的自覺爲女性代言的作品,還得從他的爲人、思想及對當時社會現實問題的看法說起。徐(170~217)字偉長,北海(今山東壽光)人,【先賢行狀】說他『清玄體道,六行修備』,『輕官忽祿,不耽世榮』,是一個注重內心修養、功名心淡泊、不樂世競的人,他『聰識洽聞,操翰成章』,對社會現象較爲敏感,並有自己獨特的見識,而且善於爲文,曾『擅名於青土』(曹植【與楊德祖書】)。董卓作亂後,徐回鄉養病不出。建安中,被曹操辟爲司空軍謀祭酒掾屬,後轉五官中郎將文學,兩次稱疾不仕。
  由此可見徐爲人清靜淡泊,在建安諸子中屬於較低調者,不同於諸子中汲汲於建功立業者,而是傾心於著述創作。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徐時有齊氣』,『齊氣』實際上就是指以齊學爲主的一種個性氣質,它與曹魏時期以曹氏父子爲代表的『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的氣質不同,而是繼承了齊學講究四時陰陽對人心情行爲的主宰作用,這使得漢代正統儒家思想觀念在徐身上還有所保留。徐具有崇儒尚實的個性理想,『性常欲損世之有餘,益俗之不足』(徐【中論・序】),對於當時文壇『辭人美麗之文,並時而出作,曾無闡弘大義,敷散道教,上求聖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者』(同上),這類文辭美麗而無實質風教裨補作用的空洞作品表示不滿。因此他『廢詩賦頌銘贊之文,著【中論】之書二十篇』(同上),論述關於個人德行修養與帝王治亂之術,目的在於『總眾言之長,統道德之微』(同上)。建安七子普遍作有【神女賦】、【止欲賦】之類的作品,而徐卻不見類似作品,可見他在創作上力求不同於流俗。徐寫的有關思婦的詩,也正是他在創作上另闢蹊徑的表現。
  徐的思婦詩體現了他對當時社會現實中相關問題的思考與主張。首先,他對漢末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浮華交遊現象表示很大的不滿。在【中論・譴交】中他說:『古之交也爲求賢,今之交也爲名利而已矣。』這樣的現象產生了諸多社會弊端。除了盲目的交遊導致奢費資財、公務不修、求勢逐利、結黨營私,徐尤其指出的是,浮華交遊造成了一些社會倫理問題,如夫妻母子長期分離所引起的痛苦,這是與傳統儒家思想追求的孝悌仁義相衝突的。他說:『交遊者出也,或身歿於他邦,或長留而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絕,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交遊乎外,久而不歸者,非仁人之情也。』(【中論・譴交】)徐認爲久游不歸者違反天倫之樂,有違仁人之情。『室人抱東山之哀』典出【詩經・豳風・東山】『婦嘆於室』一句,原詩爲:『我徂東山,滔滔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鰲p倜於垤,婦嘆於室。』描寫丈夫行役於外、想像家中妻子嘆息思念的情景。這些思想恰好與他的【室思詩】、【情詩】中的思想極其相似,如:
  君行殊不返,我飾爲誰容。(【情詩】)
  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室思詩】其一)
  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室思詩】其二)
  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室思詩】其三)
  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室思詩】其五)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
  浮華交遊不僅使骨肉親人備嘗分離之苦,也對統治階級的政權造成了威脅。曹魏奪取政權之後屢次提出戒浮華,就是很好的例證。
  另外,思婦的性格特點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的情感色彩,如思婦身上體現的對男性的依附心態。建安時期的文人大多對依附心理有著深刻的體驗。劉楨就曾對依附心理有過描述:『青青女蘿草,上依高松枝。幸蒙庇養恩,分惠不可貲。風雨雖急疾,根株不傾移。』(【詩】)當時,歸於曹魏麾下的建安文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種不得意的心理感覺。如王粲之『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爲我發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七哀詩】三首之二);陳琳之『閒居心不娛,……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收念還寢房,慷慨詠墳經。庶幾及君在,立德垂功名』(陳琳【詩】)。『沉淪眾庶間,與世無有殊。紆鬱懷傷結,舒展有何由』(【詩】)。我們也由此感覺到了建安文人之間普遍瀰漫的慷概不平之氣和沉淪下僚的哀怨。因此,這種類似於思婦般哀怨依附的情感很容易被文人發覺並將其宣洩,而在思婦身上找到突破口。這樣,徐的思婦也許並不僅僅是在『抱東山之哀』,也有可能蘊藏著政治上的感慨。徐雖然性格淡泊,『不耽世榮』,但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了完全『輕官忽祿』、淡泊名利的地步,否則就不會產生【中論】這樣探討君王大業的書了。況且,徐『清玄體道』,善察幽微,揣摩思婦幽微細膩的情感與心理本身也具有一定的趣味和挑戰性,因而就產生了較建安其他文人更自覺的思婦代言體。值得注意的是,思婦身上執著溫婉的性格也是與作者的思想傾向分不開的。【中論・法象】說:『君子口無戲謔之言,言必有防;身無戲謔之行,行必有檢;故雖妻妾不可得而黷也,雖朋友不可得而狎也,是以不慍怒而德行行於閨門』,『禍敗之由也,則有r慢以爲階,可無慎乎?』徐主張男女之間要恪守禮儀,不以r慢戲謔而亂了倫常禮法,因此,在思婦身上也傾注了溫柔敦厚、哀而不傷的禮儀修養,使思婦形象本身更容易給人以美感,引起人們的同情和嘆惋。魯迅先生說:『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可以說,徐在這方面做得非常逼真到位。
  綜上所述,徐的思婦代言體詩在魏晉之際起到了很好的開拓作用,對後世代言體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近而言之,對正始時期的傅玄、西晉的陸機與張華的此類作品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尤其是張華筆下的女性,呈現出溫婉典雅、溫柔隱忍的氣質,顯然是與徐思婦詩有著文學傳統內部的繼承與發展關係;遠而言之,『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室思詩】之三)的表達模式對後世影響深遠,自劉宋孝武帝始,取『自君之出矣』一句爲題,另創新的樂府,表達女子對丈夫深婉的相思與眷戀之情,此後繼作者不絕,直到唐代張祜,作者有十五人之多。此足見徐思婦詩的影響,只可惜始終沒有被人注意。
  (作者單位:【文史知識】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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