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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蔣 寅
馮班(1602―1671),字定遠,江南常熟人,是明清之際虞山詩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在明爲諸生,入清後棄舉業,在鄉里教授弟子終老。爲人倜儻不羈,動不諧俗,里中指目爲痴,不以爲意。工詩文,與兄舒並稱『虞山二馮』。錢謙益【馮定遠詩序】稱『其爲詩沉酣六代,出入於義山、牧之、庭筠之間』,王應奎【海虞詩苑】卷四稱他『爲詩律細旨深,務裨風教。自唐李玉溪後,詩家多工賦體,而比興不存。先生含咀風騷,獨尋墜緒,直可上印玉溪。雖或才力小弱,醇而未肆,而於溫柔敦厚之教,庶乎其不謬矣』。馮班與馮舒論詩宗旨大體接近,都祧兩宋而宗晚唐,其詩學以詩教爲本,以晚唐爲宗,由文本的校勘、輯佚、考訂入手,通過選本評點表達自己的詩歌觀念。馮氏兄弟是清代著名詩論家中最早用樸學精神將詩學引向學術方向的前驅。
馮氏後人曾說:『家默庵、鈍吟兩公,承嗣宗公之家學,讀書稽古,貫穿百家,尤神明於詩法,所批閱群書,不下數十種。但兩公意主撐持詩教,嘉惠後學,故枕中秘本,不敢自私,每以公諸同好。』(馮鰲【玉台新詠跋】)在這些批本中,對當時詩壇產生較大影響的是【玉台新詠】、【樂府詩集】、【才調集】、【瀛奎律髓】四種詩總集,據錢良擇說:『吾虞從事斯道者,奉定遠爲金科玉律。』(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三)對虞山乃至整個清代詩學的批點、校勘風氣和詩學研究的專門化傾向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相比之下,馮班論詩見解更透徹,觸及的問題也更多,無論在當時的名聲及對後世的影響都遠過馮舒。鄉後進稱『吾邑雖偏隅,有錢宗伯爲宗主,詩壇旗鼓遂凌中原而雄一代。里中屬而和者,鈍吟最有聞』(陳祖范【海虞詩苑序】)。
馮班有關詩學的著述雖不是很多,但涉及的問題相當廣泛,當代學者論及馮班詩學,談到批評七子、竟陵派,反對模擬,提倡學問;講美刺,重比興;尊晚唐,尚綺麗等多方面的問題,到今天還常爲人提到的一個方面是對嚴羽【滄浪詩話】的批判。在侄馮武匯集馮班遺稿編成的【鈍吟雜錄】中,收有【嚴氏糾謬】一種,就是專門批判嚴羽詩論的文字。據馮武說,此卷內容是『參見諸本,今另爲一卷』,大概是從多種遺稿中輯出批駁嚴羽之語編成,因原屬隨感而發,故不太具條理。郭紹虞先生【滄浪詩話校釋】曾參酌其說,肯定其『補遺指謬,也有一得之處,不妨節取之』。後來台灣學者胡幼峰【清初虞山派詩論】列舉今人對馮班的駁論,雖也承認馮氏對嚴羽分體論的補正,成就不容完全抹殺,但總體上還是覺得【嚴氏糾謬】的主要論點均被後人推翻。蕭華榮【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史】認爲馮書『除指出嚴氏在佛學知識上的一些錯誤可謂得當外,其他並無什麼真知灼見』,這似乎是當今學界比較有代表性的看法,但這種評價恰恰有商酌的餘地。
眾所周知,嚴羽詩論爲明代格調派所祖,李東陽【麓堂詩話】:『近世所傳詩話,雜出蔓辭,殊不強人意。惟嚴滄浪詩談,深得詩家三昧。』【詩人玉屑】所收【詩辨】一篇尤爲明人所重,屢屢被收入各種叢書和彙編詩話,在明代中後期流傳極廣。馮班所以一再對嚴羽作毫不留情的批判,實在是因爲嚴羽的名氣和影響在當時太大,像錢遵王說的『今世奉【(滄浪)吟卷】爲金科五條』(【讀書敏求記•西崑酬唱集跋】),讓他擔心流毒遠被。馮班的詩學師承錢謙益,錢謙益因厭惡明代王世貞、李攀龍等後七子的剿襲模擬而遷怒於嚴羽,曾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抨擊四唐分期說,以否定七子輩『詩必盛唐』的狹隘觀念。他的看法爲門人輩所發揮,常在詩壇引起爭議。他曾在【答王於一秀才論文書】中提到:『日者答(徐)巨源書,極言殘年余晷,不當參預斯文之故,成言鑿鑿,具在昔簡。俄而爲二三士友引弄,惟論詩家之弊,歸獄於嚴儀(卿)、劉會孟暨本朝之高,矯首厲角,又成哄端。』馮班【嚴氏糾謬】小序云:『嘉靖之末,王李名盛,詳其詩法,盡本於嚴滄浪,至今未有知其謬者。』這表明他對嚴羽的批評出發點與錢謙益相同,但除此之外就再沒有步踵錢謙益的見解,在『妙悟』和『不涉理路』的問題上,他的看法甚至與錢謙益相左。更值得注意的是,一直提倡讀書、崇尚博學的馮班,置身於對嚴羽『別才』、『別趣』的一片批評聲浪中,卻未就這個問題發表意見,而是駁議了一些更爲專門的詩學問題。
首先是關於詩體,【鈍吟雜錄】卷五說『滄浪一生學問最得意處,是分諸體制,觀其詩體一篇,於諸家體制渾然不知』。馮班細緻爬梳詩史,具體指出嚴羽少列了阮籍、張華、左思、陸機、顏延之、沈約、謝I、鮑照、吳均、柳惲、劉孝綽、何遜、陰鏗、薛道衡、李嶠、蘇味道、錢起、郎士元、劉長卿、劉禹錫、溫庭筠諸家之體,這些作家是否具有範式意義而能成一體,固然可以斟酌(如馮武即認爲將薛道衡別標一體,屬於杜撰),但他的意見是考鏡詩史而言之有據的,不能說是無的放矢。又如永明體,嚴羽註明是『齊諸公之詩』,齊梁體,嚴羽註明是『通兩朝而言之』,粗看都無問題。但馮班【鈍吟雜錄】卷三『正俗』卻從雞蛋里挑出了骨頭:
永明之代,王元長、沈休文、謝I三公,皆有盛名於一時,始創聲病之論,以爲前人未知。一時文體驟變,文字皆避八病,一簡之內,音韻不同;二韻之間,輕重悉異。其文二句一聯,四句一絕,聲韻相避,文字不可增減。自永明至唐初,皆齊梁體也。至沈縉凇⑺沃問,變爲新體,聲律益嚴,謂之律詩。陳子昂學阮公爲古詩,後代文人,始爲古體詩。唐詩有古律二體,始變齊梁之格矣。今敘永明體,但云齊諸公之詩,不雲自齊至唐初,不雲沈謝,知其胸中憒憒也。齊時如江文通詩不用聲病,梁武不知平上去入,其詩仍是太康、元嘉舊體,若直言齊梁諸公,則混然矣。齊代短祚,王元長、謝元暉皆歿於當代,不終天年;沈休文、何仲言、吳叔庠、劉孝綽,皆一時名人,併入梁朝,放聲病之格,通言齊梁。若以詩體言,則直至唐初皆齊梁體也。白太傅尚有格詩,李義山、溫飛卿皆有齊梁格詩,但律詩已盛,齊梁體遂微,後人不知,或以爲古詩。若明辨詩體,當雲齊梁體創於沈謝,南北相仍,以至唐景雲、龍紀,始變爲律體。如此方明,此非滄浪所知。
他認爲『齊梁體』作爲詩史概念,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王朝起訖,因爲它的內涵是詩歌的聲律屬性,所以外延包括齊梁直到初唐的詩歌。由是而言,江淹、梁武帝雖生活在齊梁時代,但不明聲病之說,其詩體仍屬太康、元嘉舊體。這無疑是深入詩史內部而非流於皮相的見解,不僅見出論詩知見之精,還顯示出概念和邏輯上的嚴謹,與馮氏版本校勘方面的勤謹同樣體現了學術性強的特徵。【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二三子部雜家類稱『班學有本源,論事多達物情,論文皆究古法,雖間有偏駁,要所得者爲多也』,即以【嚴氏糾謬】而言,這一評價也是大體妥當的。
嚴羽應該說是古來少有的傑出批評家,論詩史和詩人都不乏精到的見解,但有個缺點就是不免大而化之,邏輯不夠嚴謹,我在【作爲批評家的嚴羽】(【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3期)一文中曾專門指出。而馮班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注意到了嚴羽的邏輯毛病。比如嚴羽說:『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集中,識者觀之不能辨,則真古人矣。』馮班在【鈍吟雜錄】卷五駁道:『滄浪之論,惟此一節最爲誤人。滄浪雲於古今體制,若辨蒼素,又雲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滄浪言古人不同,非止一處。由此論之,古之詩人,既以不同可辨者爲詩,今人作詩,乃欲爲其不可辨者,此矛盾之說也。』這應該說是一條很精彩的駁論,不僅指出嚴羽的邏輯悖謬,更揭示了嚴羽詩學觀念在理想和實現理想的方式之間的矛盾。恐怕嚴羽在充滿自信地陳述自己的藝術理想,同時爲自己的藝術感覺而自負時,決不會料到自己的主張中竟留有如此明顯的邏輯疵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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