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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李清照詠物詞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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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世 發表於 2012-6-9 17:3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王英志

  李清照(1084―1156?),中國婦女文學史上最璀璨的巨星,五代、宋詞壇與李煜齊名的雙璧,所謂『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清沈謙【填詞雜說】)。其詞『爲詞家一大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八九),清王士G曰:『(明)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爲宗,豪放惟幼安稱首。』(【花草蒙拾】)而按傳統觀點,婉約爲詞之『正宗』,豪放爲詞之『旁宗』(【古今詞統】附徐士俊語)。由此可見李清照於中國詞史上婉約詞派大家的地位。
  李清照一生創作了多少詞乃未知數,目前收集李清照作品最多的是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再版本)。其中詞59首,存疑辨證7首。筆者以爲可定爲李作的詞有60首。李清照生年70餘歲,跨越北宋與南宋,以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李清照44歲南渡爲界,明顯分爲前後兩個時期。
  闡釋李清照婉約詞,就應該圍繞婉約的含義進行探究。李清照之前的婉約詞皆是『男子而作閨音』(清田同之【西圃詞說】),這與『詩莊詞媚』的傳統觀念密切相關。而李清照以『女子作閨音』,爲婉約之詞,乃是發乎自然,合乎情理,非男子可比擬。雖然李清照之婉約詞,於其前後期表現是有所不同,但其基本特點還是一貫的。比如:主要特點是抒情,具含蓄蘊藉之致而顯婉約之美;結構婉轉縝密;語言清新自然,化俗爲雅;好用疊字,倍增婉約之致,等等。此外,李清照多詠物詞,詠物皆關乎性情,有所寄託,多具象徵意義,屬於含蓄的範疇,亦是婉約的應有之義。  
  李清照詞中詠物之作二十來首,占李現存詞總數的三分之一,比重不小。前期比較少,有七八首,但後期甚多,有十幾首;由於政治背景、生活環境及人生遭際的不同,李清照詠物詞作所反映的內容與思想意蘊等也因之相異。
  
  一
  
  李清照詠物詞不是爲物拍照寫生,都有性情,有寄託。但前期詠物詞中的早期之作由於閱歷還淺,思想也單純,因此多爲一般的借物抒懷,表達的基本是青春女子共有的情思。如有的寄託少女的人生理想或嚮往,可以【鷓鴣天•桂】、【漁家傲】(雪裡已知春信至)爲例證。前詞曰: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此詞詠桂花『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自是花中第一流』高雅品位,並以『梅定妒,菊應羞』襯托其『畫闌開處冠中秋』的風采。『桂花』就寄託著詞人對雅淡高潔人格的嚮往。【漁家傲】詠早春臘梅,既凸顯其『雪裡』報『春信』之敢爲天下先的內在氣質,又讚賞其『香臉半開』、『玉人浴出』的『嬌旖旎』的外在風姿,全詞採用擬人的手法,因爲『臘梅』其實是詞人心目中所嚮往的淑女形象。而有的抒寫『春女思』的淡淡幽思,如同樣是詠臘梅的【玉樓春】,寫臘梅雖然『比著江梅仍更韻』,卻『輕寒摧挫損。劉郎只解誤桃花,惆悵今年春又盡』。臘梅『摧挫損』而無人『解』,固然是抒發詞人『春又盡』的惜春之情,但更蘊藉著其對自身青春年華流逝的惋惜。而李清照婚後所寫的【瑞鷓鴣•雙銀杏】,通過『雙銀杏』的意象,既寄託了人生理想,又表現了伉儷之情: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爲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誰教並蒂連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
  上片活用【史記•司馬相如】『雍容閒雅甚都』與【襄陽記】『木奴』之典,贊銀杏品格超邁;又以比喻誇飾銀杏之清麗。此乃詞人的人生追求。下片則採用比喻、典故、諧音寫雙銀杏的相依爲命,寄予自己與夫婿趙明誠兩心永結之意。
  以上幾首詠物詞都是早期寫一己悲歡之作,隨著閱歷增多,詞的主旨則發生了變化。【玉樓春•紅梅】曾有論者認爲是『寄予詞人因黨爭株連,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嘆』(陳祖美),不過筆者以爲基本還是借詠梅傷春相思之作。而【多麗•詠白菊】則影射趙挺之與蔡京之爭,其政治含義雖然含蓄隱晦,但是可以品味出來。【多麗】據徐培均考證作於宋大觀元年(1107)秋,是年正月被罷相的蔡京官復原位,三月李清照公公趙挺之卻被罷免右僕射,不久就去世。夫婿趙明誠等受株連一度被投入監獄。七月,趙明誠等出獄,並舉家屏居故里青州。於是李清照有此作。李清照借詠白菊,寄寓對趙氏遭受『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之政治打擊的憤懣,以及要保持『屈平陶令』之『風韻』品格的志向。白菊顯然具有象徵意義。其中包含被迫返回故里的無奈與不平,矛頭當指向蔡京之流。
  
  二
  
  李清照後期詠物詞與其他詞作一樣,思想感情都迥然相異。
  宋靖康元年(1126)『金人犯京師』(【〖金石錄〗後序】),年底汴京陷落,意味著北宋滅亡。靖康二年春三月,金人俘徽、欽二帝北去。五月康王趙構即位於南京(今河南商丘),是爲高宗,改元建炎。十月至揚州。建炎三年正月,因金兵南下,乃渡江至江寧府(今南京),江寧改爲建康。趙明誠於建炎二年九月從淄州太守改任江寧太守。此前李清照因形勢緊張曾回青州整理金石文物,準備轉移。後金人攻青州,十餘屋的文物化爲灰燼,李清照乃逃離青州,於建炎二年(1128)春抵江寧。從此開始了後期南渡後的生涯。她平日植樹觀花,冒雪尋詩,似乎很悠閒;其實國土淪喪之悲,離鄉背井之痛,時時鬱結於懷,從而寫下大量詞作宣洩憂愁,其中詠物詞達十來首,除了【山花子】詠桂花、【添字醜奴兒•芭蕉】詠芭蕉外,其餘皆詠梅花。
  李清照後期詠物詞突出體現了『詠物之作』,『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非沾沾焉詠一物矣』(清沈祥龍【論詞隨筆】)的特點。今存李清照初到江寧的建炎二年至三年夫婿趙明誠逝世之前的兩年陸續寫的【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河傳•梅影】、【七娘子】、【訴衷情•枕畔聞殘梅噴香】、【滿庭芳•殘梅】等七八首詠梅詞。李清照初到江南多詠梅詞,一是因爲喜好『歲寒三友』之一的梅花,本是古代詩人的傳統;二是親眼看到了北方難見的『江梅』,頗有新鮮感。但此時詠梅已很少早期詠梅的審美喜悅,而是多故鄉之思與北宋淪陷之痛。當時金兵將南侵,形勢緊張,詞中一再出現的『羌管』意象(【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河傳•梅影】等),就是金兵的象徵。因此其絕大部分詠梅詞充滿憂患意識,詞人憂國之思就寄寓在梅花的意象之中。
  李清照來到江寧後寫的第一首詠梅詞是【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此詞奠定了李清照後期詠物詞的思想主旨。此詞大半篇幅似乎是寫初見後庭江梅盛開,『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丰姿可人的喜悅,賓客『尊中酒滿』、暢飲賞梅的愜意,但終篇『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卻陡然轉折,道出內心的隱憂或曰詞的主題:像今日這樣賞梅的日子不多矣,金兵南下入侵的日子不遠矣!畫龍點睛之筆,使此詞成爲一首與政治掛鉤的憂患之作。其多首詠梅詞專寫『殘梅』意象,這不只是表示時序,更是詞人有意『異化』之,使梅殘缺不完美,更適合表現其憂國之情懷。如【訴衷情•枕畔聞殘梅噴香】云:『夜來沉醉卸裝遲,梅蕊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斷不成歸。』殘梅陪襯的是借酒澆愁、夢中也不能回歸故土的詞人,她只能『更挪殘蕊,更捻餘香』,發泄心中的苦悶。而【滿庭芳•殘梅】之『殘梅』則成爲詞人的化身與人格的象徵。其下片云: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
  詞中的梅是女性化的嬌花,經不起風吹雨打,而殘梅『香消雪減』,最終將被『掃跡』一空,這不能不使人聯想到詞人慨嘆的『如今老去無成』(【臨江仙】)。此『殘梅』乃是在北宋淪亡背景下詞人心境老化、悲觀頹喪的意象。【臨江仙】中的殘梅『爲誰憔悴損芳姿』,『玉瘦檀輕無限恨,南來羌管休吹。』對『羌管』滿含『恨』意的憔悴梅花意象也就是詞人的自我形象。與上述詠梅詞寫於同期的【添字醜奴兒•芭蕉】,在題材上開拓新境,避免了一味詠梅的單調感:
  
 樓主| 濟世 發表於 2012-6-9 17:32 | 顯示全部樓層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詞寫雨中芭蕉,實際寄託鄉國之思,抒發『傷心』之情。北宋滅亡,家鄉淪喪,詞人胸中早已蓄滿『傷心』意,因夜聽江南梅雨敲打芭蕉聲,難以入夢,而翻出其內心的憂愁。於是芭蕉不再是『舒捲有餘情』的觀賞物,而是成了引發『北人』亡國之思的媒介矣。
  趙明誠逝世後,李清照仍寫了多首詠梅詞。【孤雁兒】是借詠梅悼念亡夫之詞。其小序云:『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詞上下片皆採用先寫『情懷』,再輔以梅的意象,以進一步渲染自己情懷之悲涼。如上片:『……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下片:『……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此詞寫梅與其他梅詞不同的是,並非寫眼前所見的實在的梅花,而是運用典故寫虛想的梅花意象:上片用笛曲【梅花三弄】『梅花』、宋朱敦儒【鷓鴣天】『紙帳梅花』之典;下片用【荊州記】陸凱寄范曄詩『聊贈一枝春(梅花)』之典。此大概是詞人以爲不『俗』之處。
  建炎四年春,李清照帶著僅餘的少量文物追隨高宗輾轉浙東,赴台州,之剡(今浙江嵊州),走黃岩,雇舟入海,往溫州。四月之越州(今浙江紹興)。十一月,至衢州。在追隨高宗途中,李清照寫有【春光好】、【憶少年】二詞,皆寫梅花:一是寫見『江南早梅』,雖然『盈盈玉蕊如裁。更風清,細香暗來』,但詞人卻無心欣賞,因想到局勢危急,此花『空使行人腸欲斷』而已;一寫『羈馬蕭蕭行又急』之時,雖爲路邊『盈盈脈脈』的梅花所吸引,但『天涯倦牢落,忍一聲羌笛』,流離的孤寂無托,金人的『羌笛』,都使詞人無心留戀。二詞反映了詞人行旅的艱辛寂寞,與對時局的憂慮。
  
  三
  
  從上述李清照詠物詞來看,其藝術特點與其婉約詞總體特徵是基本一致的。
  首先,詠物實際仍是抒情。無論早期詠物詞的少女春思、人生嚮往,少婦的新婚恩愛;還是後期詠物詞的鄉國之思,憂患意識,悼念亡夫:都是詞人內心情懷的流露與悲愁的宣洩,而且是女性化的婉轉柔美、纏綿悱惻之情,符合正宗婉約詞的本質特徵。上述例證足以證明。
  其次,詠物不僅關乎情性,而且多有所寄託,或多具象徵意義。象徵屬於含蓄的範疇,是李清照婉約詞的重要特性。如前期詞【鷓鴣天•桂】詠桂花,寄託著詞人對雅淡高潔人格的嚮往。【多麗•詠白菊】以『白菊』之被『風雨』摧殘影射趙、蔡之爭,其政治含義甚含蓄隱晦。後期詞【滿庭芳•殘梅】詠殘梅,實是詞人弱不禁風形象的寫照,最後寫梅『疏影尚風流』,也蘊藉詞人自我慰藉的意思。但這些含義須結合時代背景與詞人遭際思而得之。又如後期詞中多次出現的『羌管』或『羌笛』意象,則含有金人威脅的寓意,也含蓄出之。
  李詞詠物大部分是即景抒情,除了【孤雁兒】梅花的意象是虛構外,其他詠梅花、桂花、芭蕉皆是眼前實物,因此顯得真切感人。詞人詠物不是孤立地寫物的意象,而是把物置於具體的情景環境中,寓物於景,使意象鮮活生動、意境開闊深遠。如【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梅花被置於後庭賓客賞梅的環境中,以今日的爲人欣賞,反襯未來可悲的命運。【添字醜奴兒•芭蕉】也不是寫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抽象的芭蕉,而是寫暮春之夜,被三更雨敲打的具體的活生生的芭蕉,這才能引發詞人的『傷心』。
  李詞有些詠物詞結構婉轉縝密、情思曲折真切,富有情致。如前期詞【多麗春•詠白菊】,屬長調,上片先寫白菊乃殘菊,再鋪敘其與紅艷、妖冶、異香、皎潔無緣,但可與屈平、陶令風韻媲美。下片又寫白菊『憔悴度芳姿』的凋零境地,不無痛惜之意,而歇拍又試圖從悲苦中解脫出來,以『何須更憶,澤畔東籬』收束。全詞極盡曲折宛轉之能事。又如【臨江仙】詠梅,在幽深淒冷的環境中推出芳姿破損的梅花形象,接下卻轉寫期望夢中看到『發南枝』的盛開梅花;而夢醒見到的仍是清瘦色淡的梅花,並引發詞人心中的『恨』意,同時還寫南樓傳來的羌笛悲咽的【梅花落】,更不堪忍受;梅花凋零,收束時又引出梅花的對立物『杏花』,引人遐思。全詞曲折跌宕,宛轉多姿。
  李清照詠物詞的語言也特點鮮明。主要是清新自然,淺近多口語,所謂『以尋常語度入音律』(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達到化俗爲雅,不見斧鑿痕跡的境地。如【添字醜奴兒•芭蕉】之『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近乎口語,【滿庭芳•殘梅】『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清新自然。而被『天下稱之』(宋陳郁【藏一話腴】甲集卷一)的【如夢令】寫花草之『綠肥紅瘦』,【念奴嬌】寫花柳之『寵柳嬌花』,『肥』與『瘦』、『寵』與『嬌』,皆普通的俗語,但一旦用以形容綠與紅、柳與花,就人工天巧,頓顯語新意雋,生典雅之致,皆屬『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詞意並工』(清彭孫y【金粟詩話】)之句。
  李詞清新雅致,還表現在詞中典故甚多,如其【詞論】所謂『尚故實』,詠物詞亦不乏例證。上述【孤雁兒】一詞三處用典,另外『吹簫人去』還用了【列仙傳】蕭史與弄玉夫妻恩愛之典,以反襯自己孤苦之哀。而【多麗•詠白菊】更是典故絡繹,如上片:『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連用了【松窗雜錄】、【後漢書•梁冀傳】、【世說新語•惑溺】、【南史•后妃傳】等四處典故,反襯白菊的高潔品格。其巧用故實,多十分貼切。
  李清照好用疊字,著名的如【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連用十四疊字,前無古人,造語新警,倍增其詞婉約之致。詠物詞【添字醜奴兒】之『陰滿中庭。陰滿中庭』,『點滴霖霪,點滴霖霪』,【訴衷情•枕畔聞殘梅噴香】之『人悄悄,月依依』,也皆疊得有味,添婉約之美。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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