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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醉翁亭記】前實後虛筆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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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道化 發表於 2012-6-9 17:3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錢志熙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膾炙人口的古文名篇,古今評論甚多。近讀清人張雲鵬、張雲兄弟所著【金石索】所載的北宋蘇唐卿書寫的篆文【醉翁亭記】的印拓本及張氏對碑中『讓』字異文跋論,感到是一條十分重要的資料,並因對張氏之論進一步思考而體悟到歐公此記的前實後虛筆法,因作此小文論之。
  道光元年刻版清張雲鵬、張雲【金石索】『石索五』載宋蘇唐卿篆書【滁州琅琊山醉翁亭記】,張氏記載原碑『在費縣署儀門口』,有明弘治間楊惠題記:
  蘇唐卿,歐公故人也。知費時公已去滁,而位相以書請公所作【醉翁亭記】而篆之。立石於費,宋嘉七年也。予以宏治十年春來,篆刻土覆,微露其末,啟之磨洗乃知。顧謂僚吏曰:歐名相也,蘇名宰也,佳章善篆,沉二百年而金元人未知。是可慨也!遂命眾扛豎於縣儀門之下,庶風雨日之不剝落雲。伊洛楊惠識。
  這是關於此碑來歷的重要資料(清陸耀【金石續編】卷十五附錄『重刻【醉翁亭記】』條引【筠清館金石記】記此碑陰還有附刻當時人唱和詩數首,記蘇唐卿爲武功人。因與本文論旨關係不大,不贅錄),據張氏記此題記『刻於碑額之左旁』。此碑文字與傳誦之本,微有不同。最重要的異文是下面這一句中的『讓』字:
  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讓泉也。
  『讓泉』通行的本子都作『釀泉』,這是眾所周知的。至於後文的『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仍與通行本一樣作『釀泉』。關於這一點,張雲鵬的跋文是這樣論述的:
  鵬按:篆刻記中字句與今時傳誦本微有不同,增損一二字處亦大致無殊。唯起處『釀泉也』作『讓泉也』,較今本爲優。讓泉之取名既佳,又與後段釀泉不復。後段『釀泉爲酒』,蓋釀此讓泉爲酒,正與上『臨溪而漁』虛實相對。當時唐公請歐公之文而篆於石,則與歐公自書者無異。可以正今本之失也。
  張氏的這個校論,深得文章之法。通行本既以前面的『讓泉』爲『釀泉』。則後面的『釀泉』也就成了一個名詞,不僅前後重複,而且『釀泉爲酒』中的『釀泉』也成了偏正結構的短語,與『臨溪而漁』的『臨溪』這個動賓結構短語不能完全相對,當然不如以『釀』字爲動詞來得精恰。但如果前面的『讓泉也』三字中的『讓』字原文是『釀』字,也就是說泉水就叫『釀泉』,那歐公後文中就不能這樣鍊字了。當然,也可以是前文的『釀泉』是偏正結構短語,後文之『釀泉』是動賓結構的短語,但這樣使用,未免過於生拗,豈能讓讀者體會到作者的用意?總之,前爲『讓泉也』,後爲『釀泉爲酒』,比之前爲『釀泉也』,後爲『釀泉爲酒』,從修辭藝術來講,的確要精彩得多。當然,你可以說,這水本叫釀泉,所以後文說『釀泉爲酒』,正好對應來歷,前後相映有趣味。然此等趣味實近滑稽之流也,與前有『讓泉也』,後說『釀泉爲酒』相比,文格之高下,曉文之人自然能夠比較得出來。蓋如前後同爲釀泉,則不僅修辭流於滑稽,而且前後意重複,而前爲『讓泉』,後爲『釀泉』,不僅能前後照應,而且後面在講到泉水時又翻出一種的新的意思,文脈能夠連貫,文氣復能抑揚。當然要比前一種精彩得多。
  上面不過是在張氏的基礎上,對張氏的觀點做進一步的分析。古人深通文理,說起來當然用不著這樣費口舌。筆者寫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因爲受到張氏提出的『虛實相對』之說的啟發,進一步而思考,發現其說雖佳,但對於歐公此文整體上所使用前實後虛的筆法,仍未窺悟。張氏說『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與上句『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這兩句,是虛實相對。他的意思是說,『臨溪而漁』一句是寫實的,因爲溪中實有可能捕魚,或者當地人的確是常從溪中取魚。至於『釀泉爲酒』,只是歐公看到讓泉之水美,而起以此水釀酒之想。所以說這兩句是虛實相對。他的說法是很有道理的。金人王若虛不知此句爲虛寫,曾云:『【醉翁亭記】言太守宴曰:「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六【文辨】,四部從刊初編本)這種看法,顯然是完全沒有體會到歐公此處的虛寫筆法。
  但是,若進一步地分析,我們會發現,不僅『釀泉爲酒』是想像之詞,就是『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在歐公當時情形而言,其實也是想像之詞。不僅如此,而且【醉翁亭記】後半部分的情節,也都是帶有想像性的。整篇【醉翁亭記】,其基本的筆法就是前實後虛。現在嘗試加以分析: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郁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讓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文章到『故自號曰醉翁也』這一句,都是實寫,是記醉翁亭名字的來由。其敘事寫景的筆法,利利落落,瀟灑閒雅,實爲山水遊記小品的筆法。文章至此,也已經具有相對完整的結構,意已自足。但作者又使用頂真句法,從上句『故自號曰醉翁也』一句中,輕輕衍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一句,並使用回文句法再貼上一『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兩句關紐上下文,推出下文兩大幅。清何焯【義門讀書記】論【醉翁亭記】章法時引『長史云:通篇命意在「醉翁之意」四句,下分兩大段摹寫』(何焯【義門讀書記•歐陽文忠公文】上卷,清乾隆三十四年刊本)。可見古人已抓住這一文中聯繫上下的關紐。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這一大段,摹寫山水朝暮及四時之景,是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一句開出的。其寫景的筆法,已由瀟灑閒雅的小品筆法變爲排比鋪陳的賦的筆法。朱弁【曲洧舊聞】載:『【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爲之紙貴。宋子京得其本,讀之數過,曰:「只目爲【醉翁亭賦】,有何不可?」』宋氏的意思,正是指此文中間的主要部分,使用賦的筆法。同時,它的內容也開始趨向以想像爲主。四時朝暮,不能一併即刻現於眼前,所以是帶有想像性的、綜合性的寫法。而『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明顯是想像之樂。歐公雖因樂環滁西南諸峰之景色而來游,然爲暫游也,而此文實言四時朝暮長游於此也。這是酣暢淋漓的想像的虛寫筆法的開始,接下來極寫山中遊樂之事,是虛寫手法的進一步展開: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而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窮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這最後一大段,從文中關紐來看,正是呼應『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一句。如果不假思索地看,這一段當然很容易被理解爲是上文所敘的『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這樣一件實際的事情的。但實際上,歐公是由眼前之遊覽宴樂出發,進一步地暢想更加沉酣淋漓,更完全地與滁州山水、人物渾然一體的一種至樂境界。而眼前之游,與此相比,實在不過是稍有逍遙之意而已。可見這段描寫,其景事雖似都可落實,但歐公是把它們放在想像的鏡框中的。所以能有實處皆虛、虛處皆實的虛實相生的映照之美。而促生歐公想像力的媒介,正是『山水之樂』的情緒。歐公通過這種看似現實而事實上不可能真正實現的太守與禽鳥、州民、賓客渾然一體的滁州山水至樂之游,不僅表達其仕途失意情緒,更是表達其對人生、政治、人類之間的關係、人與自然關係的理想。這是虛寫筆法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礎。清人茅坤曾論【醉翁亭記】云:『昔人讀此文,謂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層才見一層,路不窮,興亦不窮。讀已,令人神骨然長往矣。此是文章中之洞天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歐陽文忠公文鈔】)可謂善讀此文矣。然而醉翁亭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美感境地,結構上由『醉翁之意』四句引出一往一復的兩大段,筆法上前實後虛,實爲寫作上的關鍵。
  這是我對歐陽修【醉翁亭記】前虛後實筆法的一個體會。歷來讀此文,多以爲後面『山水之樂』以下的大段鋪陳文字,都是當時『太守與賓客來飲於此』這一當時事實的實寫。但我認爲歐公的本意,是由眼前宴樂的情景出發,進一步地暢想將來或能有更加酣暢的山水之樂。謹論此意,呈之於世之共賞此文者質正!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李賀【昌谷北園新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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