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科學報 16世紀出現的張居正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財政。財政部【中外財政史研究――驚心動魄的財政史(總報告)】稱:『翻開歷史長卷,因財政危機引發的政治風波和經濟巨變從來沒有停止過,一個社會的發展、變革,往往是從財政改革起步的。每一次財政改革都是那樣地波瀾壯闊和驚心動魄,深深地影響著經濟社會發展的格局和進程。』張居正改革的意義也正在於此。
萬曆初年,爲了挽救明王朝面臨的財政危機,張居正不遺餘力地採取了一系列舉措,試圖重建中央集權財政體系。那麼,他要重建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財政體系呢?這是以往沒有探討過的,卻是一個關鍵問題。
【會計錄】:財政體系轉型的過渡形態
明初建立了一個基於自給自足農業經濟基礎上的以實物爲主的中央集權財政體系。財政體系以實物作爲計量單位,收入以實物爲徵收形態,支出也採取相應的實物方式。明初財政,即所謂的洪武型財政,是中國傳統社會典型的以實物爲主的中央集權財政體系。
200年以後的萬曆初年,明朝戶部編纂的【萬曆會計錄】(中國古代唯一一部存留於世的國家財政會計總冊,以下簡稱【會計錄】)凸顯出了巨大的變化。最重要的變化,就是白銀在國家財政中的大量出現,突破了原有的框架。田賦的原有稅目已不再都以實物爲計量標準和徵收形態了。從折銀到征銀,【會計錄】清楚地反映出16世紀80年代明代改革進入了攻堅階段,觀念與制度變遷均蘊涵在其中,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一是以白銀爲統一的財政計量單位,二是以白銀爲統一的賦稅徵收形態。雖然白銀與實物關係構成錯綜複雜,換算也極爲龐雜多變,但【會計錄】中的個案分析已經展現出一個新的財政體系的雛形,這個新的財政體系是建立在白銀貨幣基礎上的,也就是建立在貨幣經濟基礎上,與明初建立在自給自足農業經濟基礎上的財政體系已經迥然不同了。這一點前賢鮮見指出,而當我們以白銀作爲統一計量單位,將【會計錄】中財政收支數據全部貨幣化,求得財政的整體結構時,財政結構的變化是極爲明顯的,一個實物與貨幣二元結構的出現,凸顯了白銀貨幣的意義,反映了財政在從實物財政體系向貨幣財政體系急劇變化之中的過渡形態。
依據以往的學術理路,筆者認爲明代白銀貨幣化的發展可分爲三個階段,首先始自洪武末年白銀從民間自下而上崛起的階段;其次是以成化、弘治爲標誌,爲國家官方所接受認可,隨即自上而下全面鋪開的階段;最後,以16世紀末萬曆初年張居正改革爲標誌,白銀貨幣全面滲透到國家財政結構之中,進入國家財政體系轉型的新階段。
清丈田畝:財政體系轉型的根基
張居正爲人們所稱道的主要是一條鞭法。然而,一條鞭法並非是張居正改革的創新,清修【明史】誤導了後人。那麼,一條鞭法不是張居正的首創,張居正也沒有向全國頒行一條鞭法的法令,張居正改革的重大舉措又體現在何處呢?
在16世紀明代財政史中,一條鞭法不可謂不重要,但是從【會計錄】來看,一條鞭法卻並非明代中央向全國重點推行的一項改革。現在我們所見到的,只有張居正在全國推行清丈的法令。
伴隨白銀貨幣化的進程,明代財政出現了實物折銀到征銀的曲折反覆過程,這無疑將原有的財政結構破壞殆盡,顯示出國家財政狀況異常的混亂無序,也就表明了對於原有財政體系的改革與重組勢在必行。張居正改革正是以應對這樣的挑戰與危機而出現的。根據【會計錄】,我們計算所得的萬曆六年財政收支總額顯示,當時財政狀況收不抵支,有著150多萬兩白銀的赤字。由此來看,張居正財政改革的癥結再清楚不過,增加白銀貨幣收入迫在眉睫。因此,財政危機也必將促使明朝改革提速,將白銀貨幣的增收提上日程。同時,【會計錄】表明財政改革正在進行中,可見國家財政已出現以白銀爲計量單位的會計收支總帳,財政二元結構業已形成,並具有全面轉向白銀貨幣的明顯趨勢,更有福建清丈試點改革完成的數字。進一步看,在全國推行清丈,是計畝征銀的奠基之舉,沒有這樣一個改革基礎的整體奠定,賦役合併、統一征銀、計畝征銀都將無的放矢。換言之,如果沒有全國清丈的堅實鋪墊,也就無法徹底通行賦役合併、統一征銀。正是在清丈的基礎上,一條鞭法不待法令推行,便可全面鋪開,水到渠成。事實也正是如此。因此我們認爲,以往把改革研究集中在一條鞭法,是過分強調了一條鞭法的作用,而沒有關注更加基本的改革舉措:清丈田畝。
起初,我們不能理解,爲什麼始終找不到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的法令?在【會計錄】的全面系統整理與研究以後,我們開始對此有了新的認識。一條鞭法是一種賦役徵收方式的改革,主要內容是賦役合一、統一征銀。均平賦役是歷史上數不清的賦役改革的共同特徵, 因此有『黃宗羲定律』的總結,而統一征銀則是明代賦役改革不同於歷朝歷代改革的主要特徵。【會計錄】中財政實態的披露,實物折征銀兩的過程曲折反覆,新舊混雜,國家財政面臨艱難轉折。全面了解財政實態的張居正深知治標必須先治本,從而邁出了清丈田畝、實現統一征銀、重組中央集權財政體系的關鍵一步。萬曆八年(1580)【清丈條例】向全國頒行,爲白銀貨幣最終成爲財政主體奠定了基礎。清丈田畝是奠定一條鞭法統一征銀的基本前提條件,難怪張居正對其極爲看重,不僅作爲政令下頒於全國,而且曾明確說『此舉實均天下大政』,表達過『死生以之』的改革決心。這是一個改革家在歷史進程中的重大抉擇。
在全國清丈的背後,不僅是保證糧額的不失,消除貴族地主的土地兼併,全國清丈的奧秘,還表現在統一的計畝征銀上,這樣才可能徹底改革原有的實物財政體系,建立以統一白銀作爲財政計量標準和財政收支主體――一種全新的中央集權貨幣財政體系,這是實施標準化管理的根本大計。在此,我們切實感到張居正作爲傑出改革家的高瞻遠矚。事實上,全國清丈土地完成,一條鞭法水到渠成。
從【會計錄】到【賦役全書】:財政體系轉型的成功
張居正清丈田畝,完成了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具規模和實效的全國土地調查,影響深遠。王業鍵先生曾評價:清初『將萬曆年間的稅額,特別是此時期編制的【賦役全書】,作爲確定田賦和勞役的依據。因此,當時參照的原額就是萬曆年間官方統計中的面積』。他精闢地點出了張居正清丈與【賦役全書】的關係。
從【會計錄】到【賦役全書】,明代財政進行了脫胎換骨的轉型,不僅是財政會計主體的轉型,更是整個財政體系的轉型。後者已經全部規範爲征銀的序列,以實物爲基礎不變,在實物數後一律是『該銀』若干,也就是說,全部以白銀作爲財政計量標準,也全部是以白銀爲財政徵收形態了,【會計錄】中顯示的計量標準和徵收實態的混雜現象,在清丈之後各地官方編纂的【賦役全書】中一掃而光,成爲清一色的白銀核算和徵收,就此而言,形成了標準化或者說專門化的管理。萬曆年間【賦役全書】的出現,標誌著明代以實物爲主的中央集權財政體系已經歷了從以實物爲主的財政體系向以白銀貨幣爲主的財政體系的全面轉型。到萬曆後期,即使一些地方仍不免有實物徵收,但以白銀作爲統一的計量單位,是以排山倒海之勢遍及全國的。這是在世間已無張居正以後不過幾十年的事情。從長時段來看,張居正改革並沒有『人亡政息』,張居正改革相對王安石改革是成功的:清朝不僅承襲了張居正改革建立的新的財政體系,而且賦稅款項也曾沿用明代舊額,就此奠定了近300年財政基礎,也即帝國的基業,就是明證。
古代賦役國家向近代賦稅國家轉型的開端
在中外變革互動的大環境下,逐步建立以貨幣爲主的新的財政體系,這正是16世紀末張居正改革的功績。第一,明確了白銀貨幣在財政中的重要地位,不僅出現了以白銀爲計量標準的總體估算,而且出現了實物與貨幣的二元結構;第二,通過清丈田畝,形成財政體系的整體性框架重建;第三,在清丈的基礎上,一條鞭法賦役合一與統一征銀的具體操作得以全面實現;第四,由此,明代財政開始清除歷史上存留的原始性,古代徭役制度走向消亡和變異;第五,開啟了現代的貨幣財政。雖然改革中難免利弊叢生,泥沙俱下,但是總的來看,改革是成功的,明代財政體系從實物向貨幣的轉型到明末已基本完成,這是中國古代財政兩千年前所未有的一個重大轉折。筆者認爲,明代是現代貨幣財政的開端、現代貨幣財政管理的開端,進一步說,是中國古代賦役國家向近代賦稅國家轉型的開端。
(作者萬明 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