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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匯報 周作人、周建人以及族親周冠五都撰文說:在孫輩中,對祖父周介孚的某些作爲,最不以爲然的,是大孫子魯迅;而魯迅的性格,卻最像祖父。
四周親鄰公認:周介孚喜歡罵人。他常常從昏太后、呆皇帝罵起,一直罵到子侄輩。他罵太后、皇帝,常常使聽的人不敢聽下去,趕快溜走,因而他罵太后怎樣昏、皇帝怎樣呆,沒有人記下來;而罵子侄輩,倒有一些記載。比如對堂侄四七,周介孚曾期望很高,看到他成了敗家子失望也就更深,因憐憫、惋惜而惱怒。
周介孚也罵官場。最突出的是他罵了自己的兩位『救命恩人』。他的科場行賄案,被皇帝欽定爲『斬監候』。但到這年秋天,他沒有被斬。原來是浙江臬司趙舒翹,有意把這事拖了下來。趙舒翹何以膽大包天敢『抗旨』?原來,當時朝庭分『帝黨』、『後黨』兩派。光緒皇帝對太后『賣官鬻爵』一套很不滿意,他要維新,想借周介孚一案做些文章。而趙舒翹卻是『後黨』的人,就有意將此案拖著。後來皇帝靠邊,慈禧重新執政,趙舒翹就受到重用,很快當上了刑部尚書。義和團事起,趙舒翹根據慈禧旨意,主張採取義和團的『扶清滅洋』,結果造成八國聯軍入侵,慈禧爲了向洋大人請罪,要殺幾個『替罪羊』,趙舒翹是其中之一。消息傳來,周介孚發表高論說:『趙舒翹因盡忠太后而升官,又因盡忠太后而殺身!可嘆啊!可嘆啊!』……
周介孚還有一個『救命恩人』薛允升,是後任刑部尚書。他和周介孚是『同年』(同一年考取進士)。在『八國聯軍』事件結束後,朝廷決定:凡在八國聯軍入侵時,混亂中離開監獄,事後又自動回監獄者,一律免罪釋放。薛允升引用這條決定,認爲周介孚也可釋放。慈禧立即准奏,還說:『這樣的小事,放了算了。』坐了近八年牢房的周介孚,就這樣意外地回了家。誰都知道:朝廷規定,是指在北京監獄裡的囚犯,離獄後自動回歸者釋放,周介孚在杭州獄中,和朝廷規定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周介孚到家後就對人說:『薛允升是糊塗人,太后也糊塗,糊塗好辦事啊!』其實,薛允升、慈禧都不糊塗,因爲是光緒皇帝的『欽定案』,他們才破格處理的,糊塗的倒是周介孚自己。但人們因此說周介孚『罵』自己的恩人,也未必確切,周介孚只是說了實話,並不『罵』人。
周介孚在杭州坐牢期間,得到兒子周伯宜(魯迅父親)病逝的消息。兒子時年37歲,先他而走,使他悵然良久。他回顧兒子的一生,只考取了一個秀才,以後幾次考舉人都不中,而周介孚自己29歲考中舉人,33歲考取進士,相比之下,兒子一生平平而過,沒有什麼建樹,更使他耿耿於懷的是,兒子不聽他的勸告,竟吸上了鴉片。他爲早逝的兒子寫了一副輓聯:
世間最苦孤兒,誰料你遽拋妻,頓成大覺;
地下若奉爾母,爲道我不能教養,深負遺言。
第一句是指伯宜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子,沒料到竟撒手而去;第二句『爾母』指早逝的伯宜的生母孫太夫人,所謂『不能教養』,恐怕並不只指吸鴉片的事,還指伯宜沒有多大出息。這副輓聯掛在靈堂里,家人、族人和鄰里,認爲周介孚太過分了,人已不在了,還要這樣『罵』自己的兒子。然而這件事也很說明周介孚的耿直性格。
周介孚從1893年9月入獄,至1901年4月出獄。回到家裡,空蕩蕩的周家新台門裡,又可聽到他大嗓門訓斥子侄輩的聲音了。但幾年過去,情況已大不相同:子侄們不再恭恭敬敬地聽他訓斥,而是遠遠看到他,趕快轉身而去,敬而遠之。過去族中有什麼事,大家得聽他指手畫腳地高論,現在則另有族長作主,他的話已沒有多少分量了。世態炎涼啊!他經常與自己的繼室蔣氏夫人爭執,有一次又吵了起來,過去一向很順從的媳婦魯瑞(魯迅母親)竟然大聲說:『這麼大年紀了,還吵什麼?頭髮都白了,還不給小輩做個樣子?』周介孚不禁一怔,趕快走進自己的房裡。在他出獄後三年的一天,他似有點偶感風寒,請一位老中醫診治。經過望、聞、問、切,老中醫猶豫了一下說:『老先生,我照直說了吧,你的毛病,醫藥書中沒有方子留下來,隨便開方也不好,我不開了,你可以準備後事了。』家人們很感意外,勸他再另外請個醫生看看,他拒絕了。他給自己寫了副輓聯:
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生原無補,世間何時立綱常。他的父母,他的前妻孫氏,他的妾章氏,他的兒子伯宜,他的女兒周康,都是他的至親骨肉,已早他而去,他思念他們;而活著的人們,對他冷漠,沒有感情,不予尊重,這樣活著又有多少意義呢!這副輓聯,沒有掛在他的靈堂里。魯迅從日本回家時,周建人拿給魯迅看,魯迅說:『這是在罵人。』
其實,周介孚的愛惜子侄,議論官場中的『恩人』,對兒子的責備,對家人的牢騷,都有豐富的內涵,十分耐讀,有的還包含著幽默,豈是一個『罵』字所能概括。
魯迅祖父好罵人的說法,後來在新文學運動的幹將們的圈子裡傳開來了。在朋友中,認爲魯迅生活中和文字中的機靈、幽默、諷刺、潑辣,是與其祖父的血脈有關。胡適在1921年8月11日的日記中,有這麼一段記載:
去看啟明,久談,在他家吃飯;飯後,豫才回來,又久談。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賞鑒力與創造力,而啟明的賞鑒力雖佳,創作較少。啟明說,他的祖父是個翰林,滑稽似豫才;一日,他談及一個負恩的朋友,說他死後忽然夢中來見,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對他說:『今生不能報答你了,只好來生再圖報答。』他接著談下去:『我自從那回夢中見他以後,每回吃肉,總有點疑心。』這種滑稽,確有點像豫才。
胡適文中的『滑稽』,即今天的『幽默』。『魯迅像祖父』的說法,當源自周作人,然而周建人在【魯迅去世已經十年了】中也說:『魯迅非常與父母要好,但不喜歡祖父,然而他的性情,有些地方,還是很像祖父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作者倪墨炎 新著【大魯迅傳】即將出版)
來源:文匯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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