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國學網 中華讀書報 書信是研究一個思想家的重要資料,它對於了解思想家的意義是多方面的。首先,研究一個人必須知人論世,書信可以使後來的研究者對研究對象對其時代的理解和感受有清楚的了解,從而對他的思想形成和發展的語境和深層次原因有恰當的把握。其次,按寫信日期編排下來的書信在某種意義上給我們提供了研究對象思想發展的線索。第三,書信往往少不了研究對象的夫子自道,對於我們了解研究對象的初衷、隱衷和苦衷,了解研究對象自己設定的目標和自我解釋,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一手材料。第四,一般的學術著作無論有多大篇幅,都受既有結構、思路或任務的影響,不可能將作者所有思想都表露無遺。書信的好處是沒有什麼理解結構,作者可以隨心所欲,興之所至,一些零金碎玉式的思想就表達了出來,是非常珍貴的思想資料,往往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研究對象的思想。第五,學者的往來書信往往是與同道往復辯難,或釋疑解惑,具有很高的學術性,是研究一個思想家不能不讀的文獻。第六,學者的書信除了學術和思想的一面外,也有反映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面,這對於我們了解研究對象的個性、性情、人格乃至某些缺陷,都是非常有益的。
上海書店出版社今年出版的【熊十力論學書札】,可以說滿足了上面所說的所有要求。在中國現代哲學家中,若論性情中人的話,十力恐排名第一。金岳霖說熊十力哲學後面有他這個人,真是恰如其分。如果說在像【新唯識論】或【體用論】這樣正式的學術著作中他的個性張揚還有收斂的話,那麼在書信中,尤其是在本書收集的書信中就表露無遺了。在這些書信中,十力揮斥笑罵,一抒胸臆。然而,這些書信中的熊十力給我的印象絕不是一個肆無忌憚的哲學狂人,而是一個在時代的劇變中痛苦掙扎,甚至有點無所適從的思想者。大陸鼎革之際,熊氏彷徨無地、疑惑恐懼之情,躍然紙上。然最終對中國文化的責任心超越了對個人出處的考慮,決意留下盡一己之責。此中艱辛,豈無知妄人所能解?
熊十力思想發展中一大問題,就是如果看待他1949年及以後寫的著作,尤其是【韓非子評論】、【與友人論張江陵書】、【原儒】、【乾坤衍】。毋庸諱言,這些著作關心的問題與他以前的著作有明顯的差異,政治敏感如徐復觀者,在【韓非子評論】一發表就說十力『欲爲其(共產黨)執鞭』。但這一時期的書信卻告訴我們,熊氏晚年的這些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的著作,絕非那些反共意識遠過哲學意識的人所以爲的那樣,是『向共黨求饒』,而是有其時代與思想相互激盪的內在原因。一方面熊氏在40年代後期讀了一些(不多)馬列的著作,雖不同意其存在論的立場,但對其的社會政治理想卻表同情。另一方面,在時代劇變的刺激下,他對『三十以後好窮玄』有所反省:『六十(1944年)後,遭世變之烈,始覺咸、同諸老,爲學以義理爲宗,以謙虛、篤厚、切實爲做人之本,……。以關心民生國計,講求實用,爲其畢生致力所在;言而可見之行,動而必求寡過,……。吾每念,今日學風,與其承乾、嘉,不如學咸、同間湖、湘諸老。』既然肯定晚清經世之學的爲學方向,又同情社會主義的政治理想,產生了以儒馬互釋的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又有什麼奇怪的?況且十力向來試圖打通中西。當然,他可能會有希望他的著作能爲當道所容的考慮,但這絕非這些著作產生的根本原因。
當今人們對民國學術往往讚美有加,可是,熊十力對民國學術卻是始終持激烈批判的態度。在他看來,民國學術最大的問題是沒有真知正見,『人人無求真知正見之念,無深沉厚重之風,將知識見聞作爲揚名社會之具,無一毫反身之誠。』『哲學則中西兩不是,向西亂拾幾毫論調來,談不上有窮源竟尾的研究。於中則根本鄙棄,但爲無法出風頭,則不惜稗販洋人一二空名詞,並取古人幾個名詞,或幾片語雜合來,以之論道,以之言理。』『而今之知識分子,無論爲左爲右對根本切要之各大問題,同不注意,同不說半字。或空呼民主而外倚,或順從危亂之政府,或漠然無感覺,一切不關心,還想現局可安,不會有事。』十力對民國學術思想的描述,衡諸今日,似也有相類處。
此書對熊十力與呂征和劉靜窗往來書信的收集,的確有相當價值。只是他與梁漱溟的通信對於了解兩人的思想和關係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熊十力論學書札】只收了熊十力給梁漱溟的信,而沒有收梁漱溟給熊十力的信,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從書中所收的熊十力給梁漱溟的信來看,既有對自己思想的說明和辯護,也有對梁漱溟思想的批評。熊和梁是新儒家中最有原創性的哲學家。有意思的是,兩人對對方的批評都是對要害下手。梁對熊的批評是熊不該將西方宇宙論、本體論之類的概念、思想用於中國哲學,而熊卻獨好宇宙論與本體論。熊爲何要堅持宇宙論,的確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從他『我所差的是科學』這句話里,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倫理本位是梁漱溟解釋中國傳統社會與文化的核心思想,而熊十力偏偏激烈反對梁的這個思想,連帶對梁氏對中國文化的基本判斷。家庭倫理在儒家倫理和傳統中國文化中的基礎性作用,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梁漱溟基本肯定家庭倫理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正面意義;而熊十力恰好相反。在此問題上,他與五四激進主義者同出一轍:『家庭爲萬惡之源,衰微之本,此事稍有頭腦者皆能知之、能言之,而且無量言說也說不盡。無國家觀念,無民族觀念,無公共觀念,皆由此。甚至無一切學術思想亦由此。』一個六十六歲老翁以五四新青年的口吻說話,的確是在提醒我們,對新儒家的研究遠遠沒有結束,可能還剛開始。新儒家是應該非常複雜的一個稱謂,牟宗三、唐君毅與徐復觀絕不能是新儒家的全部。熊十力與第一代新儒家的關係和分歧;對第二代新儒家的關係及批評,都還沒有得到信實的揭示,而此【論學書札】爲有志於該項研究者提供了難得的線索。
(【熊十力論學書札】,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