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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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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6-4-7 16:08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陸隴其(1630-1692)在【三魚堂日記》裡比較明清士人優劣,說:明季士大夫相聚,上者言道德,次者論文章,最下寧可涉聲色,無有及於貨利者,視今日真天淵矣。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三魚堂日記】

看到這則與友人的閒談,筆者倒是驚訝了一下,清初士人,尤其是由明入清的士人,對明代士風不是都鄙薄有加的嗎?不是該罵他們敗壞了學術風氣、無父無君,乃至亡國易姓了嗎?這裡說士人品行明優於清,評判標準是什麼呢?

標準根據的是私下聚會時的言談。喝著酒閒聊天,甚至酒酣耳熱,無所不談時,你們會說些什麼?這確實是一個人最真實的時候,最能反映他一貫的品性與愛好。翻開明人文集,如果此人風流自賞的話,一般都有些贈妓詩,文人雅好,倒並不足怪。平凡或低俗的內容本身,通過詩歌的典雅形式表達,甚至可追溯至【古詩十九首】中的一些經典情感,俗也成了雅了。但明人有一點不同於前人,他們寫男女情事,不單單限於寫詩,也在日記、書信、記傳等體裁中寫。

我們曾經被內容主導說騙過一陣子,覺得內容主導一切。但回到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看,形式高於內容才是王道。一句君子好逑,脫離了詩歌含蓄、典雅的形式,不是成了土得掉渣的安紅,餓(我)愛你,便是俗得要死的春風十里不如你了。

明人談聲色,以現在的眼光看,大多是物化與賞玩的把戲,很難看出美感。以清人的眼光看,佻達、放縱、淫佚都是他們曾用過的批評字眼,從內心來說,肯定也不曾看出裡面的好來。所謂最下寧可涉聲色,無有及於貨利者,是因爲有了特定的環境與參照,才會覺得聲色好於貨利。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其實寶玉討厭的是那些專講經濟仕途混帳話的男子,如果是脫離了這種低俗趣味的男子,如柳湘蓮、秦鍾等,他還是喜歡得不行。看來不管是從祀孔廟的陸隴其,還是窮困潦倒的曹雪芹,都覺得專講貨利好low,還不如談談聲色。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87版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柳湘蓮

其實生活在清初的明遺民是絕口不談貨利的。全祖望(1705-1755)在【鮚埼亭集》裡的碑銘志傳,好多都是傳寫明遺民的忠貞氣節的。當時文字獄工作抓得很緊,他能寫這些志傳,有人猜想可能是他續娶了滿洲學士春台的女兒,岳家爲他提供了政治上的護符(謝國楨語)。筆者覺得另一個原因是,由於政權穩定後,清廷出於表彰忠臣孝子的心理,而默許爲明遺民立傳了,所謂周之頑民,商之義士是也。該入【貳臣傳】的,就算再有功,皇上也絕不會心軟,早就擬好了單子等著他呢。

話題扯得有點遠,全祖望在集子裡記了好多明遺民的事跡,豈止不談貨利,簡直就要餓死首陽了。比如李中孚(顒),有饋遺者,雖十反亦不受。別人勸他道,孟子說以禮相接,也可以接受饋贈。他回答說,孟子可學的多了,別的沒學會,單學了這一樣,可不好。話說到這兒,也只好任他窮餓去了。杭州仁和縣人應撝謙,薦舉當然是不去的,請他從事文化事業修地方志,也不去。以致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大夏天仍穿著木棉袷衣走在路上。曬得憔悴不堪時,卻被同鄉一位任御史的姜姓官員遇到,姜御史忙回家取了兩匹越葛送他,說這也不是盜跖之物,就不要拒絕了。趙先生回信說十分感動,但還是拒絕了。他說:我箱板子裡還壓著夏衣呢,只不過感了風寒,穿厚衣服蒸曬一下。不是不領情,而是我確實不需要。平湖人李天植也是一樣性子,飯都吃不上了,朋友中有一位曹侍郎商量著大家接濟一下,另一位朋友說: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餓死可矣。筆者心想,這朋友雖說直道,卻也夠狠心的。

陸隴其該則日記寫於康熙十六年十二月。早在順治年間,抗清組織最多的鄞縣,遺民就商議著今後該如何。武裝抗清失敗,大家意識到接下來應該妥協著過日子了。他們一般利用詩社活動討論一些事情,到後來,大家一致同意,他們這一輩人,如果出仕,或者有頌聖的言行,對不起,我們不能好好做朋友了,開除出詩社。至於各人的下一輩,只要還有科舉,則該怎樣還怎樣,還是要走仕途。到時,大家對各自兒子的出仕,不再聲討,也不作名譽污點處理(李鄴嗣【杲堂集】)。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道德還是聲色?明代士人權力下的私生活(圖)

除了開國之初的幾朝,明代文人既愛談道德文章,又愛談聲色,就像中二病的少年,終歸還是處於一種較寬鬆的氛圍內。嘉靖帝不可謂無權謀,但爲了生父興獻王尊號廟祀等問題,大禮議幾至君臣水火。萬曆帝想以己意立儲,君臣拉鋸戰多年,最後也還是群臣說了算。所以明代士人的參與感滿血,對皇帝,對同工,都熱情地無時不加以批評指正。這種滿溢的熱情難免也要化爲荷爾蒙,時時體現出來。

明遺民的後代終於不免要出仕了,妥協註定是要背棄先烈遺志的。皇帝終於不那麼昏庸了,不像嘉靖似的想升仙,天天在西內禱祝齋醮。也沒有萬曆那樣的,幾十年不上朝。但強大的帝王似乎一下子讓中二少年長成了猥瑣大叔,他們中規中矩,潛心學問的莫談國是,醉心官場的就只有談如何貨利了。皇帝是批評不得了,未免少了很多樂趣。陸隴其也在日記中羨慕唐人寫詩不用避忌,說: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爲罪。

清代士人的不談聲色,也許是強大的皇帝壓抑得他們荷爾蒙也分泌少了,以致沒興趣說那些少年輕狂的事。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便是大叔們只敢做偽君子,卻不敢做真小人了。雖然談聲色也算不上小人,最近連陳老師都出來喊冤說:好虛偽啊,我只不過把荷爾蒙上色做了點標記而已,你們卻非得說關在門內的荷爾蒙好。張愛玲比喻人生是華麗的袍子上爬滿虱子,那麼清代的猥瑣大叔們,可能是怕他們的荷爾蒙成了純潔神聖帝國這面毯子上的污點,而被聖明的君主抓了現行,所以只好閉口不談。

在熱銷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一書中,王汎森先生借用福柯的權力理論,說明權力無所不在的滲透。書里主要舉著作書寫與刻書、刊行等環節里,士人們自我規訓的心理與表現。而陸隴其日記中所記的這一則,則爲我們提供了權力滲透下私生活的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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