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這個詞,因其『微不足道』而常被當代學人『漏』過。殊不知,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幾』亦是一重要概念,亦有其相應的地位。只是,由於該『詞』有時並非以『廬山真面目』的本來形式出現,而是改頭換面,漸行漸遠,以至於現代哲學領域中,很難看到關於『幾』的相關研究。
就哲學意義來追溯『幾』之淵源的話,最早的文本記載似乎應屬【周易】。【周易】有四處涉及『幾』。第一處是屯卦六三爻辭:『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第二處出於【周易·繫辭】:『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第三處亦出自【周易·繫辭】:『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第四處出於【周易·文言】:『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統觀四處『幾』義,可知,【易傳】中的三處,即【繫辭】兩處與【文言】一處之『幾』,其義基本相同,可理解爲『細微』,引申爲『未兆』或陰陽未分(陰陽不測之謂神)。老子所謂『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之『未兆』亦此義。因其細微不可測,還未顯現,猶如人之『七情未發』之狀態,故不可判、不可知。
關於第一處的『幾』之義,則有爭議。學術史關於『君子幾,不如舍』之『幾』的解釋主要有三:
王弼給出的解釋是『幾,辭也』,他認爲『幾』是個語氣詞,無實義。
鄭玄注本『幾』作『機』,其解釋以【爾雅·釋器】爲根據,認爲『機,弩牙也』,可引申爲『樞機』。按【說文】:『主發謂之機。』
虞翻的註解較另類:『幾,近;舍,置;吝,疵也。』其將『幾』解釋爲『近』是從卦象出發,因三爻與上爻(上爻爻辭爲:乘馬班如,泣血漣如)對應,故『雖近應止』。
三種解釋,無論從文義還是象術之理,王弼的註解似不可取。『幾』應爲實義詞,否則,文句不通。王弼此解,與其『得意忘象』理路有關,蓋漢人對周易過度解釋、附會,一字甚至用萬字解釋,過於冗長煩瑣,故王弼暢言義理而一掃煩瑣之象。其『掃象』說雖有極大貢獻,但此處將『幾』忽略,不妥。
虞翻的註解,主要從象術理論出發來闡發『幾』之含義,以『近』解『幾』,自有其理,然就詞義而言,確實過於『跳躍』。
鄭玄的註解,較嚴謹,符合語義。其一,按古音韻學『同音相通』的原則,幾、機同音,則義應相通,因此,將『幾』解釋爲『樞機』是可行的。自然,『樞機』在此文句中,可引申爲『思索』(心機);其二,作爲『未發之機』的『樞機』又是精微、不可測、不可控的,因此其與【系傳】三處『幾』之義(動之微)相貫通。鑑於上述理由,就屯卦六三爻辭的解釋而言,筆者取鄭玄說。
周易之所以重視『幾』,在於『幾』是似動非動、若有若顯的細微狀態;然而,它雖細微,卻關乎事物未來的發展走向,故孔子言『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由於其細微不可知,故孔子又曰『知幾其神乎』。【繫辭】又有『陰陽不測之謂神』之說,可見知『幾』之重要。然而,饒有興味的是,自孔子後,近一千六百年,似乎很少有人再討論『幾』這個概念,至少表面上如此。直到北宋周敦頤【通書】,『幾』方重新浮出水面。
周子【通書】承接【中庸】『誠』之傳統,重返先秦,並由此開啟新儒學之濫觴。他認爲『誠』的關鍵,在於『幾』。誠如其言:『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周子把『幾』作爲成聖的關鍵,可謂深得孔子之真髓(孔子繫辭談幾較多)。不過,這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的『幾』在周子那裡並非一個空概念,而是意味著『工夫』。什麼工夫呢?答曰,心性實踐的工夫。按牟宗三先生的說法,『幾』在周子那裡,就是『意念的發動』,『落在生活上講,「幾」就是意念』。一個人可能無法直接控制外物,但卻能通過自我修養滅除不好的念頭、動機而達到對外物的『控制』。譬如,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人產生一種占有欲也是人之常情。但假若這種『占有欲』過於強大乃至『啟動邪念』時,那麼此時的人則爲『物』所控制而『著魔』,進而化爲習氣、行動,將可能走上違反道德乃至犯罪的道路。倘若,人們在這個時候用功,把『邪念』轉換爲『善念』,那麼就可能通過『正念』而擺脫外物的控制。此即周敦頤所謂的『幾動於此,誠動於彼』的內涵,這個『轉念』或『滅念』的工夫就是『幾』的工夫,亦即心性實踐的工夫。
關於周敦頤的『幾』,牟宗三先生曾這樣評價:『周敦頤的工夫是從【尚書·洪範】「思曰睿,睿作聖」說起,真正做工夫的時候,從「幾」上下手。「幾」是【易傳】的概念,【論語】【孟子】沒有講,但這樣講很親切。』對於前半句,筆者自服膺之,但對於後半句,似還應有些補充。
就文本內容而言,表面看來,【論語】【孟子】確實沒有明確探討『幾』的概念(孔子明確談『幾』主要在【易傳】,孟子似未涉及),然而事實上,孔孟無時無刻不再談『幾』。按音韻學的『同音相通』的原則,幾、己相通,從訓詁學的意義上,『幾』通過『己』又可轉化爲『心』。那麼,孔子所談的『克己復禮』之『己』豈非『幾』哉?『幾』,微也,幾也,蓋之所以所能夠體會之,則在『己』也,故孔子要人『克己』;又,『己』者,『我』也,在人曰『心』,由此孟子將『幾』轉化爲『心』,故要人正『求其放心』、養心。至若【大學】之正心、誠意,更是強調意念、心性之『幾』的工夫。由此可知,孔子之『仁』(克己)、孟子之『心』尤其強調了『幾』的工夫。須知,克『己』的工夫做到極處,便是心體透明、無渣滓的澄明之境,乃是【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的『中和』之狀,用【易傳】的話講,就是『陰陽不測之謂神』。由此可知,儒家的學術精神乃『一以貫之』的,『幾』的觀念一直在傳承,宋人的『窮理居敬』即是在『幾』的工夫。難怪具有『明季四公子』之稱的方以智將『中學』稱之爲『通幾』之學。
其實,何止儒家談『幾』,道家亦談『幾』,老子的『未兆』說暫且不論,莊子所談的『機』心之『機』豈非『幾』哉!按同音相訓的原則,『幾』通『機』也,『機心』亦是『幾』(意念)的組成內容。【齊物論】純然是滅念、去執的工夫,何嘗不是『幾』的工夫?至若佛家學問傳來,通體是『滅念』『去執』的工夫,即『幾』的工夫。由此可知,最初以『幾』出現的心性哲學何曾離開中國哲學半步,它只不過以『機』『念』『己』等別樣的概念出現而已。
因此,今天我們講中國古典哲學,須注意兩點,即在實踐上,要強調『幾』的道德修養工夫,善於培育善念,讓不好的念頭滅散於萌芽期;在學術上,要加強『小學』工夫尤其音韻、訓詁、字形等的學習。正如章太炎先生所言,倘若我們只是發表自我的思想,和古人完全絕緣,那大抵不必研究小學;『倘仍要憑藉古人,或引用古書,那麼不明白小學就要鬧笑話了』。此亦可算得上辨別『幾』義的『額外』收穫。
(郭繼民,作者單位:海軍陸戰學院政工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