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符碼是古文化核心密碼(代碼)的奇妙結晶,簡潔地描述自然場景、生活方式和事物邏輯,傳遞了古代文明的基本資訊,儼然是日常生活的生動鏡像,例如『閒』字表達休息時開門賞月的詩化意境,而『愁』字則暗示農民在秋季爲即將過冬而愁苦的心情。人們至今仍能從數千年前造字者的邏輯里,發現當下生活的相似面貌,由此產生跨越時空的愉悅。漢字就此維繫了中國文明的自我延續性。
漢字同時也是解碼古文明的密匙。例如,『蜀』字裡早已蘊藏『縱目族』的造型密碼,但該密碼直到三星堆青銅器出土才被確認。此外,正是藉助漢字我們才獲知,『堯』是大地(土)之神,而『秦』是集體事禾的農人,『越』是執鉞奔行的戰士,如此等等。漢字譜系,就是反觀中國歷史的最精確的櫥窗。
漢字所包含的東方思維方式——具象、隱喻(象徵)和會意(指事),是中國文化及其傳承的核心。這種思維形態被熔鑄在漢字裡,令其成爲種族靈魂的載體,以及最重要的民族精神資源之一,應被視爲中國人的第一發明,其價值遠在『四大發明』之上,卻不僅被李約瑟所忽略,還因文字改革而遭到嚴重毀損。
百年以來,漢字始終面對著被消滅的危機。陸費逵、錢玄同首倡『拉丁化』,瞿秋白怒斥『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的茅坑』,還有人高調痛批『漢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和『勞苦大眾身上的結核』。絕大多數蘇聯乃至西方漢學家,都視漢字爲落後的象形文字。本土激進知識分子的『漢字拉丁化』倡議,獲得了來自全世界的響應。
這場文化喧囂終於在1956年成爲現實。從1月份起,僅兩個月時間,【漢字簡化方案】、【漢語拼音方案草案】、【關於推廣普通話的指示】和【關於掃除文盲的決定】就傾巢而出,其中拼音方案的目標,是推動掃盲識字運動,待時機成熟後再廢漢字以代之,而簡化字則是漢字被取代前的過渡形態。但這種簡體字方案,正是急功近利年代的畸形產物。就在簡體字方案出台後不久,經濟大躍進便盛行於中國,跟文化冒進浪潮呼應,儼然一對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
簡體字推行者聲稱,簡化字減少繁體字筆劃,加快書寫速度,減少繁體字數量,降低認讀難度,由此爲掃盲開闢了意義深遠的道路。但歷史事實恰恰相反,儘管簡體字掃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盲,但中國大陸的文盲比例,卻仍遠高於繁體字的港澳台,這個有力的『實驗證據』,令『簡化字掃盲論』成爲一紙笑話。
部分中國文字確有過於繁複之弊,如『龜』字多達17劃,不利於學習書寫,需要作適度簡化,而1956年的方案,也提供了部分簡化成功的案例,如『禮』、『塵』、『從』、『眾』和『壘』等字。但就整個方案而言,簡化的數量和程度都已越出合理邊界,以致傳統漢字及其文化密碼都遭受重創。
以中國之『國』爲例,繁體『國』字包含著明確的國土定義:將一個區域用圍牆圈定起來,便是國家。其字形以會意兼形聲方式構成,包含著最簡潔明快的文化密碼,簡化爲『國』之後,以圍牆包裹一『玉』,空間體量發生急縮,可以解釋爲盒子,而跟民族國家之『國』失去語義關聯。『中華』之『華』,是枝繁葉茂之象,要是簡化成『花十』,仍有花繁樹茂之意,符合傳統的會意原則,但簡化方案卻將其弄成『化十』,丟失了會意的智慧與神韻,令原有語義蕩然無存。『漢』字描述水澤草木豐茂之象,被『又』旁取代後,也變得毫無意義(『又』形濫用,正是簡體字的一大弊病)。這種文字亂象,從國名開始,一直擴散到民族記憶的深處,成爲引發文化衰敗的符號種籽。
在古文明信息、東方感性邏輯及其本土精神結構的解構上,簡體字無疑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它製造古代典籍的閱讀障礙,並阻止了自然有效的文化傳承。但另一方面,簡體字也意外地暴露出某種社會預言的特異功能。『陸』的疊土形被改爲『擊』而成『陸』,恰好象徵著多年來人們互相攻擊的階級鬥爭怪象;『愛』字慘遭剜『心』之痛,成了社會日益『愛而無心』的深刻讖語。這種狀況在消費時代並未獲得改善,反而變本加厲起來。簡體漢字猶如精密的寓言,預見了社會道德狀態的劇變。
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文化復甦(有人稱爲『文藝復興』)已經成爲中國公眾的急切願望。而要推進這一修復運動,必須首先糾正簡體字方案遺留的弊端。在我看來,應當舉行公共投票以決定是否恢復繁體字,而在此之前,採取下列過渡性舉措,乃是古文字拯救的當務之急:1、倡導繁簡共存的原則,字典和公共空間的文字標識,應採用繁簡雙書加漢語拼音的形式,電腦輸入法應當提供繁簡字輸入的自由轉換功能;2、要求從小學生開始就『書簡認繁』,大學中文、歷史等相關專業學生則必須學會繁簡兩書;3、以審慎的態度重審簡體字方案,對錯誤的簡化進行局部修正和復原。惟其如此,繁體漢字才不至於淪爲慘遭遺棄的『歷史文化遺產』。
(原載【中國新聞周刊】2008年1月,發表時因篇幅限制有所刪節,本博發表的是爲刪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