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國學】
宋鼎南移,中國的學術文化中心也隨之南遷。孝宗乾道、淳熙之間,呂祖謙、朱熹、張栻、陸九淵都是中國學術史上坐標式的人物。呂祖謙居於浙東金華,是『浙學』的創建者。張栻初居於嚴州而後居於長沙,是『湖湘學』的創建者。朱熹居於閩西武夷,是『閩學』創建者。史稱張、朱、呂爲『東南三賢』。陸九淵、陸九齡兄弟後起於撫州金溪,是『心學』的創建者。理學家『門庭路徑雖別,要其歸宿於聖人則一也』。在這個同一『歸宿』的前提之下,彼此切磋,相互交流,推動了南宋學術的發展和繁榮。
呂祖謙、朱熹及張栻、陸九淵等頻繁互訪,開闢了一條南宋理學之路。這條理學之路,多是南北互動,在金華、衢州、信州、撫州、武夷之間穿梭往來,其足跡遍及現在的浙、贛、閩三省。如孝宗隆興元年(1163年)十二月,朱熹如婺訪呂祖謙。乾道九年(1173年)八月,陸九淵、劉之清等赴婺州訪呂祖謙,十月陸九齡再訪呂祖謙於明招山。淳熙元年(1174年)六月,陸九淵如婺三訪呂祖謙。是時,朱熹送其子朱塾(字受之)就讀至婺。都是由南而北。淳熙二年(1175年)四月至六月間,呂祖謙自婺入閩訪朱熹,作【入閩錄】,在其寒泉精舍共同編選了【近思錄】十四卷,作爲弟子後學入聖門的必讀之書。是年五月下旬至信州(上饒)鵝湖寺,而陸九淵、陸九齡、趙景昭、趙景明、劉清之、詹體仁、徐季益等應呂氏之約,也同至鉛山縣的鵝湖寺,講道論學,這便是戰國以來所未有的『鵝湖之會』。呂氏走的路線,自北而南了。六月八日,呂祖謙與朱熹道別,且相約再游天台。淳熙三年(1176年)三月二十八日,又應朱熹相約,相會於衢州,四月十日返歸於婺。淳熙六年(1179年)末,呂祖謙已中風,行動不便。五月,朱熹再送朱塾就學至婺。十月,陸九齡三訪呂祖謙至婺。淳熙七年(1180年)三月十七日,陸九淵四訪呂祖謙至婺,論學至十餘日。十二月陸九淵再至婺,爲其兄九齡請作墓志銘。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十九日,陸九淵相約至婺,是時距呂氏下世不過5個月。但是,這種學術互動並沒有因呂祖謙下世而中斷,朱熹、陳亮、陳傅良、陸九淵、葉適以及朱、呂、陸的傳人如金華北山四先生(何王金許)等繼續在這條理學路上踽踽前行,延續了朱、呂、陸開創的學統。
呂祖謙、朱熹、陸九淵諸公,多是性情中的人物,感情豐富,每至一處,遇有勝致,不免吟詠賦詩,記載出遊經歷。其中也不乏令人尋味不厭的雋永之篇。
包山書院在今浙江省衢州市的開化縣,創建於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年),原本是開化縣汪氏家族的私塾。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汪氏裔孫『繼榮復請於朝,賜額「包山書院」,立山長一人,以司講學之事』,則成爲開化一地的官辦庠序。究其始末,起於汪氏的先賢汪觀國、汪杞兄弟的『聽雨軒』。明弘治【衢州府志】載:『汪觀國於所居作逍遙堂,翼之以軒,匾曰「聽雨」。與其弟端齋燕息以終老。復遣其子浤從游東萊之門。時晦菴自建安來過,張南軒、陸象山、呂祖謙各賦【聽雨軒詩】以美之。』聽雨軒、包山書院的聲名,藉助於朱、呂諸人的詩篇,由是倏然鵲起。
朱、呂訪游『聽雨軒』,時在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這年呂祖謙兩度入三衢,一次在正月十二日,祭奠汪應辰。應辰字聖錫,又字端明,江西玉山人,是呂祖謙的業師。應辰卒於淳熙二年(1175年)十二月十九日,次年正月十二日,遂匆匆赴三衢哭喪,且撰【祭汪端明文】。呂氏這次入衢,恐怕無心緒游訪『聽雨軒』。一次是三月二十八日,應約,『往會朱編修於三衢』。朱編修即朱熹。至於相會地點,朱熹怕他人干擾,影響其交流,提出『不入衢』城的要求,『須得一深僻去處,跧伏兩三日乃佳』。據【開化縣誌】載,朱晦翁『嘗至開化潭口訪江淇,又作【聽雨軒】贈汪觀國、汪杞兄弟』云云,束景南謂其相會於開化聽雨軒。其說理當可信。其時觀國、杞兄弟俱在,一家僻居山隅,熙熙和樂,淡泊名利,誦讀經書,講論道德,修己及物,爲一鄉儀表風範,實屬難得。朱、呂等人引爲同道,樂與之交,於是情不自禁,吟詠賦詩。
朱熹先作一詩:『試問池塘春草夢,何如風雨對床詩。三熏三沐事斯語,難弟難兄此一時。爲母靜彈琴幾曲,遣懷同舉酒千卮。蘇公感寓多遊宦,豈不臨風尚爾思。』首聯用謝靈運因交謝惠連而詩文大進的典故。說『謝惠連十歲能屬文,靈運嘉賞之,云:「毎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語。」嘗於永嘉西堂,思詩不就,忽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爲工』。朱子以爲算不了什麼,汪氏兄弟在風雨之夜對床論學賦詩,與之比較,意境自深淳多了。汪氏兄弟無間,誠心誠意,相伴一生,終老不渝。孝事母親,盡其歡樂;遣杯共舉,苦樂同享。此情此景,乃其畢生追求,其敬慕之意也溢於吟詠之中。末聯是說同是風雨之夜,蘇軾孤獨棲居於臨安的『中和堂』,淒雨綿綿,感嘆宦遊之苦,而汪氏兄弟相娛於『逍遙堂』上,聽風聽雨,鏗然悅耳,其樂何極,形成鮮明對比:一則憂於一己的得失,無聊之極;一則樂於進道的無間,忠厚之至。簡直是霄壤之別。
呂詩按朱詩的韻和了一首:『弟兄真樂有誰知,頗憶蘇公聽雨詩。小院深沉人靜後,虛檐蕭瑟夜分時。對床魂夢歸燈火,浮世身名付酒卮。書冊一窗生計足,怡然戲采慰親思。』首聯是順著朱熹末二句來的,說汪氏兄弟聽雨之樂,不是寓羈旅之苦的蘇軾所能體會到的。頷聯是寫聽雨軒清幽和夜雨、靜謐,最宜定心寧志,內省修己。呂氏以爲修己進身之道,在於『靜養』。他在與友人中說:『默坐靜養,久自有趣。至於酬酢顧眄,遠覽熟視,皆損目力,非獨於書冊,當樽節也。』又說:『但靜養順聽,爲況卻安適也。』又說:『將以安汝心之所止,必於動之微及及靜而無事之時,常致省察之工。』所以『深沉人靜』『蕭瑟夜分』是一種理學家所追求的致靜、致虛的境界。頸聯的『對床魂夢』,似指汪氏兄弟妙得聖門真趣。『燈火』,指讀書、學習功夫。說汪氏兄弟讀經習道,優遊涵養,甚得聖人之心,而視浮世功名,如付酒杯而已。比之朱詩『遣懷同舉』,意味更加深刻。末聯說『書冊一窗生計足』,與其『得以專意書冊』『一向沈迷書冊』『終日在憶冊堆中』等言論,互相印證,指在讀書中得其真趣、真樂。後句『戲采慰親思』,是承朱詩『爲母靜彈琴幾曲』來的。在呂氏看來,慰親不必『戲采』,即湊樂取悅而已。作爲孝子,讀書有方,治學有成,留名青史,乃是孝侍父母的最好方式。比較二詩,其義理之淳和、意境之開闊、韻味之優雅,似更勝一籌。
從現存文獻資料看,朱、呂這次相會,似只有當事者二人,呂祖儉作爲呂祖謙的弟弟、朱子門生,也有可能隨行而預其列。故呂祖儉有五古【聽雨軒詩】一首,無須質疑。而張栻、陸九淵均不在其列,何以也有【聽雨軒】之作?大概朱、呂二詩傳布開來以後,張、陸等聞其事,也相繼湊熱鬧來了。或者先後訪其家,或者慕其事而歌詠,於是也寫下了【聽雨軒詩】。陸九淵詩云:『玉筍參參好弟兄,幽軒共對短燈檠。搏風萬里知將遂,聽雨幾年心獨清。戲采捧觴歡正洽,對床欹枕夢初成。此時細細檐花落,別是一般風雨聲。』張栻詩云:『手足相親本性天,偶因觸物自情牽。燈前坐想聯床句,枕上眠追共被賢。點點喚回蝴蝶葽,聲聲思入鶺鴒篇。古人尺布嘗與嘆,睹此標名思恝然。』陸、張均非依韻的和作,而是另作排場,而思慕汪氏兄弟情誼之情,也脫口而出。
朱、呂相會,自淳熙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至四月十日,前後11天。二人所論何事,殊未可曉。從朱熹後來給呂祖謙信里,說『誨論開警良多』,『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自今改之,異時相見,幸老兄驗其進否而警策之也』。可見朱熹在某些問題上接受了呂祖謙『誨論』,是有所收穫的。朱、呂分手,各自作一七律道別。朱熹詩云:『春風江上錦帆開,送別沙頭酒一杯。爲客每興先壠念,辭兄又向故鄉回。松楸鬱郁包山外,第宅巍巍西市隈。歸至時思沒祀事,清秋有約再重來。』朱熹離開衢州,西走婺源,尋訪故宅,修祭祖墓,故有『爲客每興先壠念』之句。其餘意未盡,身在包山,猶想念先壠的鬱郁松楸、巍巍故宅。說待至清秋之季,重返婺源,祭先祖兆域,且相約再會。呂祖謙的【送別詩】不全是應酬,云:『折柳長條日半斜,陽關遲唱進流霞。金烏送煖迷煙樹,采鷁乘風但浪花。江水應連湖水綠,關山宜並越山嘉。鶺鴒聲遠同明月,先照包山孝義家。』呂祖謙辭別返歸,自衢江直下金華,走的是水路,是以有『采鷁乘風但浪花』『江水應連湖水綠』之句。末聯『鶺鴒聲遠』,是化用【詩·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之意。脊令即鶺鴒,鳥名。其性飛則鳴而求其類。後即以『鶺鴒在原』比喻兄弟友愛之情。劉克莊【乙酉答真侍郎書】:『在東朝則非鳴鳩平均之意;在上則少鶺鴒在原之情。』大概以比與朱子兄弟般的友情,說我們彼此情同手足,有如皎月,光明正大,而涵養於包山汪氏的『友於兄弟』,所以末句以『先照包山孝義家』結束,聊以各自勉勵。這二首是佚詩,將來重版朱、呂全集,宜應收錄補入。有人以此二詩爲朱、呂告別汪氏兄弟之作,是不正確的。
明代宋濂說過:『人物固借乎山川而生,而山川則專倚乎人物爲之引重。』試想:沒有鵝湖之會,鵝湖寺也不過一荒山野寺而已,恐怕早已被歷史的塵埃吞沒了。沒有朱、呂相約於『聽雨軒』而留下的詩作,汪氏的別業也早就成爲斷垣殘壁,乃至一無蹤跡可尋,開化以後也不會有聲聞一方的包山書院了。沒有呂祖謙在武義明招山的廬墓之事,所謂的『明招古寺』也不會有後來這樣大的名氣,也不過是普通土丘上的一個破寺而已。而在這條理學路上,朱、呂諸公足跡所至,何止鵝湖寺、聽雨軒、超化寺、明招山等處?追尋朱、呂諸人往返行游的遺蹟,緬想其講論道統的風采,從其吟詠之中,領略深致奇趣,感發興會,心靈不能不爲之震撼。南宋朱、呂等理學家的講學蹤跡及所作詩文,賦予了山巒水色的生命,使之熠熠生光,互相輝映,彌久不衰,往往成爲後人登臨憑弔、興懷感嘆的場所,成爲一方招倈遊客、聳動古今的標誌性的名勝,成爲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筆豐富可觀的遺產。
(黃靈庚 作者單位:浙江師範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