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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反思] 何新邏輯學研究·譯【公孫龍子】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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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文史 發表於 2018-6-3 23:11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何新邏輯學研究:

譯【公孫龍子】三篇

【說明:以下文論已出版,收入在何新著【哲學思考】以及『【心經】新詮』等書中。這裡轉發,作者有新的修訂及補充,關注者可以對照。】

作者按:胡適、馮友蘭以下百年來的中國哲學界智能水平實在不高,除毛澤東的『二論』(【矛盾論】及【實踐論】)比較富於有意義的原創性外,可以說,近代中國很少出現富於原創的真正哲學作品。

宋明以下,朱熹一派理學(可以稱之爲歪理之學)荼毒儒者思維,反邏輯的語錄體流行。導致中古以來國人的抽象思維能力萎縮。類似公孫龍『白馬非馬』的古典哲學邏輯論著,儘管學界耳熟能詳,妄論殊多,但真正能理解之、能確切解讀之的著作,幾乎莫見。所以許多基本哲學範疇,其實都不得不從根本上重新清理。

公孫龍約略是2000多年前的人(春秋戰國時代),是東方語言分析學派的創始人。其活動年代諸家說法不一,或者說爲孔子弟子,或者說爲戰國後期趙國人,與西方小亞細亞智者學派的普羅泰戈拉和高爾吉亞可能約略同期。其清晰的邏輯思辨能力以及語言辨析能力,至今仍爲中國哲學界望塵莫及,其觀念所涵括之現代性則更爲驚人!

公孫龍所討論的是關於指號、語義與本體關係的問題——這實際正是20世紀的西方哲人索緒爾、羅素、維根斯坦、卡爾納普、喬姆斯基等人在語言分析哲學中面對的重大哲學問題。但是,公孫龍比西方現代的指號研究早了2000多年。

所謂指號(referring),主要指專名(例如『白馬』)和通名(例如『馬』)所指的對象,包括限定摹狀詞、不定摹狀詞及語句所指的對象。指號理論與意義理論密切相連,主要研究語言表達式和與其相關的非語言事物之間的關係。指號理論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依據什麼來確定所指稱的對象——也就是公孫龍提出的白馬與馬的關係問題。

對此西方哲學界有三種觀點:1、摹狀詞論,2、語境論,3、歷史因果論。

羅素(Russell)提出的摹狀詞論和邏輯哲學導致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哲學研究方向從認識論向語言論的轉變,從而形成了以語言分析和解釋作爲哲學方法的現代西方哲學思想———語言哲學(也稱哲學語義學)。現代語言哲學包括英美分析哲學(語用學分析學派)和歐洲大陸解釋派哲學(邏輯實證主義)。

英美分析哲學將語言分析視爲研究的主要任務,分析語言的性質和構造,澄清和確定詞語的意義和功用,從而避免無意義的形上學爭論。

中國學界,實際許多人至今還沒弄懂何以有必要討論這類問題。雖然中國的主流哲學家,現在也很熱衷鼓吹及學習英美以及『維也納學派』的語言分析哲學,但往往只是東施效顰,缺乏真知,更不能獨立思維和批判思考之。正如20世紀40—50年代中國主流哲學效顰於蘇聯學派之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中國哲學家始終是一些只會邯鄲學步以及學舌的鸚鵡而已。殊不足與其論道也。

【白馬非馬論】何新譯文[1]

[註:括號內文字是何新增補。]

(一)問:(說)白馬不是馬,可以嗎?

答:可以。

(二)問:爲什麼?

答:『馬』這個指號,是一種形體的名稱。

『白』這個指號,是一種顏色的名稱。

講形體又加上顏色,就不同於只講形體。

所以說:『白』馬,不是馬。

(三)問:如果你有白馬,就不能說你沒有『馬』。既然不能說你沒有『馬』,那你(有白馬)不也就是有『馬』嗎?有白馬就是有馬,那白的(東西)——不是馬是什麼?

答:如果你要找『馬』,那麼無論是(找到)黃馬、黑馬都可以。但如果你要找『白馬』,那給你黃馬、黑馬就不行。

如果說『白馬』是『馬』,那只是所說的諸『馬』中之一種馬。只是所說的馬中之一種馬,正是因爲白色之馬不同於馬啊。

如果所謂『馬』與『白馬』無異,那麼黃馬、黑馬,何以是馬卻不可以是白馬,爲什麼呢?

說可以又說不可以,這樣不是就亂講了嗎?[2]

黃馬、黑馬都各是一類,都可以算作在『馬』里,但不可以算在『白馬』里。

所以,『白馬』不是『馬』就很清楚了!

(四)問:如果只因爲馬有顏色就不承認是『馬』,而天下本沒有無顏色的馬,那就可以講天下根本就沒有『馬』,這行嗎?

答:一切馬都有顏色,所以才有白馬。如果馬都沒有顏色,那就只要講『馬』就可以了,何必還講什麼『白馬』?

所謂白馬,就是『馬』以及『白色』,是『馬』又是『白色』的那種東西啊!

加上顏色與不加上顏色就不是同一個名稱,所以,『白馬』當然不是『馬』。

五(問):馬沒有白色,就只是馬。白色不在馬身上,就只是白色。把『馬』與『白色』合併,才叫『白馬』。

把可以合併的又說不能合併起來叫同一個名字,那是荒謬的。

所以說白馬不是馬,不可以。

(答):,如果有『白馬』就等於有『馬』,那麼說『白馬』等於『黃馬』?行嗎?

(問):不行。

(答):如果承認『馬』不等於『黃馬』,那就說明『黃馬』與『馬』是不同的。

承認『黃馬』與『馬』不同,就是說『黃色馬』並不是『馬』。承認『黃馬』不是『馬』,卻說『白馬』是『馬』,這好比把飛鳥塞入水池或者把內槨與外棺分離爲二,這是天下荒謬的詭論啊。

說有白馬不能說是沒有馬,那是由於抽離了白色的性質。如果不抽離,那有白馬就不能說有馬。

所以:所謂有馬,就只是說有的是馬,並不是說『白馬』等於『馬』。

所以如果說有『馬』,就不是說有『白馬』。

只講『白色』不講什麼是白的,就等於什麼沒有講(可以忘掉)。

說白馬,就是確定這白色指的是那白的東西。確定了它是白的就能說它不是白的。

馬本身(僅僅是馬),並不限定於某種顏色,所以配上黃色,黑色,也都可以。

而講『白馬』呢就必須排除其他顏色,那麼黃色、黑色的馬都因其顏色而被排除了,所以只能以白馬來回答啊。

不否定的,當然不同於被否定的,所以說,白馬不是馬。

【白馬非馬論】(原文)

(一)(客)(曰):白馬非馬,可乎?

(主)曰:可。

(二)(客)曰:何哉?

(主)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形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

(三)(客)曰:有白馬,不可謂無馬也。不可謂無馬者,非馬也?有白馬爲有馬,白之,非馬何也?

(主)曰: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是白馬乃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異馬也。

所求不異,如黃、黑馬有可有不可。何也?

可與不可,其相非明。

如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

是白馬之非馬,審矣!

(四)(客)曰:以馬之有色爲非馬,天下非有無色之馬也。天下無馬,可乎?

(主)曰: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已耳,安取白馬?

白馬者,馬與白也,馬與白馬也。

是相與以不相與爲名,未可。故曰:白馬非馬也。

(五)(客)曰:馬未與白爲馬,白未與馬爲白。合馬與白,復名白馬。

是相與以不相與爲名,未可。

故曰白馬非馬,未可。

(主)曰:以『有白馬爲有馬』,謂有白馬爲有黃馬,可乎?

(客)曰:未可。

(主)曰:以『有馬爲異有黃馬』,是異黃馬與馬也。

異黃馬與馬,是以黃爲非馬。以黃馬爲非馬,而以白馬爲有馬,此飛者入池而棺槨異處,此天下之悖言辭也。

以『有白馬不可謂無馬』者,離白之謂也。不離者,有白馬不可謂有馬也。

故:所以爲有馬者,獨以馬爲有馬耳,非以白馬爲有馬耳。

故其爲有馬也,不可以謂『白馬』也。

以『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

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

馬者,無去取於色,故黃、黑皆所以應。

白馬者,有去取於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耳。

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

【指物論】[3]

何按:指,即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謂詞』,亦即範疇/闤翮鉶p獒(希臘語,謂詞)/category。物,即存在物,客體。

公孫龍所謂指,也即現代語言哲學所謂『指號』、『指稱』,古典邏輯學所謂『概念』,又即古典語言學關於事物的『名號』。所謂物,即事物,實物,即實存者。

公孫龍指出,不利用指號,人類無法言說和思考。但是指號並不等同於事物的實存。把本體與指號誤而爲一,是語言悖謬,是許多哲學錯誤和無意義爭論的根源。這種觀點與20世紀的西方語言分析哲學相近。

【指物論】何新譯文(論指號與事物)

(1)沒有事物不依靠指號,但任何指號都不是所指。

(2)如果(天下)沒有指號,則事物不可能被稱謂爲某物。如果沒有指物的人,怎麼能把物說成是指呢?

(3)指號本身,在世上(天下)並不實有。事物,才是天下所實有的。把世上存有者當成世上非有者,不可以!

(4)天下如沒有指號,則事物不可稱謂。

(5)指號,並不等於被指謂者,物並不等於指號。

(6)物不等於指號,所以事物並不是指號。

(7)天下本沒有指號,而事物不能說等同於指號。

(8)並不存在不是指號的東西。不存在不是指號的東西,萬物也並非不是指號。

(9)事物並非不同於指號,但指號並不是它所指謂的東西。

(10)天下本沒有指號,因爲萬物都各有專名,不等於其指號。

(11)某物不等於指號而仍用指號稱謂,只是借用,不能說某物就等於指號。

(12)承認某物不等同指號,又說沒有東西不等同指號,這說不通。

(13)指號,就是天下兼有共性者。

(14)天下並無指號的東西,但事物不能不用指號表述。

(15)不能說沒有指號的事物,也就是不存在不是指號的東西。

(16)不存在不同於指號的東西,所以沒有事物不同於指號。

(17)所以指號,並非是指號。

(18)指號指物,但物不是指號。

(19)假設天下沒有物,只有指號,誰還用得著指號?

(20)天下若無事物,誰能創造指號?

(21)天下只有指號,沒有實物,那指號,誰能表述而不用指號?

(22)所以說沒有事物即沒有指號。

(23)所以指號,本身不是指號。必須藉助於實物,方乃成其爲指號。

【指物論】(原文)

(1)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2)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謂指乎?

(3)指也者,天下之所無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爲天下之所無,未可!

(4)天下無指,而物不可謂。

(5)指也,不可謂指者,非指也。

(6)非指者,物莫非指也。

(7)天下無指,而物不可謂指者。

(8)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

(9)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

(10)天下無指者,生於物之各有名,不爲指也。

(11)不爲指而謂之指,是兼,不爲指。

(12)以有不爲指,之無不爲指,未可。

(13)且指者,天下之所兼。

(14)天下無指者,物不可謂無指也。

(15)不可謂無指者,非有非指也。

(16)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

(17)指,非非指也。

(18)指與物,非指也。

(19)使天下無物,指,誰徑謂非指?

(20)天下無物,誰徑謂指?

(21)天下有指無物,指。誰徑謂非指?

(22)徑謂無物非指。

(23)且夫指,固自爲非指。奚待於物,而乃與爲指。

【跡府】何新譯文(上篇)

公孫龍,是六國時善辯之士。不滿意名稱(概念)與實物(實體)之離異混亂,因此利用自己的辯術提出『守白』之論。

1

他借事物來作比喻,而提出『守白』(白就是白)[4]的命題。他說:白馬是馬又不是馬。白馬之所以不是馬,因爲『白』是顏色之名,『馬』是形體之名。顏色不是形體,形體不是顏色。

如果指顏色,就不應當混言形體,指形體,則不應當混言顏色。

現在把它們合在一起,這是不對的。

如果到馬圈中找白馬,沒見到,而見到黑色之馬,那麼就不能說這裡有白馬。

不能說這裡有白馬,那就是找不到所要找的『馬』,找不到,所以只能說『白馬』並不是『馬』。

應該推廣這個命題而澄清所有的名詞(概念)與事實(實體)的關係,以糾正天下人。

2

公孫龍與孔穿見面於趙公子平原君家。

孔穿說:『我久聞先生高論,願拜你爲師,只是無法接受你認爲白馬不是馬。請放棄這個命題,那麼孔穿就願意做你的弟子。』

公孫龍說:『你這樣講不合道理。公孫龍之所以有名,就是因爲關於白馬的命題。如果公孫龍放棄它,就沒什麼可教的了。

『而且,既然你要拜師,就是因爲承認智慧學識不如我。而你卻先讓我放棄,就是先要教導我而後才願拜師。要先教導我而後又拜我爲師,豈不荒謬!

『而且,關於白馬非馬,其實是孔子所贊成的。我聽說楚王張「繁弱」之弓,帶著「忘歸」之矢,去雲夢澤射蛟龍犀牛。結果丟了弓,隨從們說要找到它。

『楚王說:「算了!楚王丟了弓,無非會被楚人撿去,何必要找呢?」

『孔子聽說後,說:「楚王的仁義還不夠徹底。應當說:有人丟了弓,又有人撿到它,何必一定是楚人呢?」

『如果如此,那孔子並不認爲楚人等於人。既然孔子可以認爲楚人並不等同於人,那麼批評公孫龍認爲白馬不同於馬,豈不荒謬!

『先生學習的是儒術,卻不贊成孔子所肯定的主張。你要從我學習,又要我放棄我的教義。就是有一百個公孫龍,也不會答應你啊!』

於是孔穿無話可說。

【跡府】(上篇)原文

公孫龍,六國時辯士也。疾[5]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爲『守白』之論。

1

假物取譬,以『守白』辯[6]。謂:白馬爲非馬也[7]。白馬爲非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也。

夫言色,則形不當與,言形,則色不宜從。

今合以爲物,非也。

如求白馬於廄中,無有,而有驪色之馬,然不可以應有白馬也。

不可以應有白馬,則所求之馬亡矣。亡,則白馬竟非馬。

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

2

龍與孔穿會趙平原君家。

穿曰:『素聞先生高誼,願爲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爲非馬耳。請去此術,則穿請爲弟子。』

龍曰:『先生之言悖。龍之所以爲名者,乃以白馬之論爾。今使龍去之,則無以教焉。

『且欲師之者,以智與學不如也。今使龍去之,此先教而後師之也。

『先教而後師之者,悖!

『且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

『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蛟兕於雲夢之圃,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

『王曰:「止。楚王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

『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8]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

『若此,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夫是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於所謂馬,悖。

『先生修儒術,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而使龍去所教。則雖百龍,固不能當前矣。』

孔穿無以應焉。

【跡府】何新譯文(下篇)

公孫龍,趙公子平原君的門客。孔穿,孔子的後人。孔穿與公孫龍見面。

孔穿對公孫龍說:『我在魯國,早就聽說您的大名,佩服您的智慧,欣賞您的作爲。早就想向您請教了。今天終於見到了您。

『只是我不能同意您的,就是沒法同意您說白馬不是馬啊!

『如果您放棄白馬不是馬的學說,那麼孔穿就請求做您的弟子。』

公孫龍說:『你這麼講就不對了!公孫龍的學問,就在知道白馬不是馬這一點。如果放棄它,則公孫龍就沒什麼可教人的了。沒什麼教的可你還說要向龍學習,這不是荒謬嗎!

『而且你要向公孫龍學習,就是承認智力與學問比不上我。但你現在讓公孫龍放棄白馬非馬之論,是先要教我而後又說以我爲師。先教我而後又以我爲師,是不可能的。

『先生你對公孫龍所講的這些,很像齊王與尹文子那次談論。

『齊王對尹文子說:「寡人很喜歡士人,但是齊國卻沒有士人。爲什麼?」

『尹文子說:「那就聽聽大王您認爲什麼人才是士人?」齊王答不出來。

『尹文子說:「現在有人在這裡,忠誠服務君王,孝順服侍家長,誠實對待朋友,和氣對待同鄉。有這四種品行,算不算士呢?」

『齊王說:「對,這正是我理想中的士啊!」

『尹文子說:「那麼大王得到這種人,願意用他們做臣子嗎?」

『齊王說:「太願意了,可惜找不到啊!」

『當時齊王喜愛勇士。於是尹文子說:「如果這種人在大庭廣眾之中,受到侮辱卻不敢反抗,那麼大王還要他做臣子嗎?」

『齊王說:「那就是怕死之人嗎?遭遇侮辱而不敢反抗,恥辱啊!這種恥辱之人寡人不能用爲臣子。」

『尹文子說:「雖然遇到侮辱不敢反抗,但並未喪失其他四種品行啊。如果人不喪失那四種品行,就並沒有喪失作爲士的品質。然而大王一會兒說要用爲臣子,一會兒說不要用爲臣子,則剛才所說的士人的定義,莫非不是指士人嗎?」

『齊王無話可說。

『尹文子說:「如果一個君主治理國家,別人有不是則指責,沒有不是也要指責。有功勞則賞賜,沒有功勞也賞賜。卻責怪國家治理不好,這樣行嗎?」

『齊王說:「當然不行!」

『尹文子說:「但是卑臣暗中觀察您的臣下治理齊國,正是這樣啊!」

『齊王說:「寡人治國,如果真像您所說那樣,就是治理不好,寡人也沒話說。但我想並不至於吧?」

『尹文子說:「我沒有根據怎敢亂說?大王您下令說:殺人的則判死罪,傷人的則要受刑。人們由於畏懼大王的法令,遇到侮辱也不敢反抗,正是爲了執行大王的法令啊!

『「而大王卻說:遇到侮辱而不反抗,是恥辱!因爲恥辱,而非難他們。人並沒有過錯而大王卻指責他,除掉其屬籍,不用他做臣下。

『「不用他做臣下,就是處罰他。這就是無罪而處罰啊!而且大王反對受侮辱不敢反抗的,當然就獎勵敢反抗的。獎勵敢反抗的,就是認爲他做得對而肯定他,還要用他爲臣下。

『「要用他爲臣下,就是獎賞他啊!人並無功勞而大王卻獎賞他。大王之所獎賞,正是官吏們所要處罰的。君主所肯定的,正是法令所禁止的。賞罰是非,自相矛盾,就是再有十個黃帝也治理不了啊!」

『於是齊王無詞可對。

『所以,公孫龍認爲你所講的正像齊王講的。你只責難白馬不是馬的命題,卻不知什麼才是真正應當責難的。由此看來正像齊王有好士之虛名,卻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士。』

【跡府】(下篇)原文

公孫龍,趙平原君之客也;孔穿,孔子之葉也(何按:『葉』讀爲『裔』,後裔)。穿與龍會。

穿謂龍曰:『臣居魯,側聞下風[9],高先生之智,說[10]先生之行,願受業之日久矣,乃今得見。

『然所不取先生者,獨不取先生之以白馬爲非馬耳。

『請去白馬非馬之學,穿請爲弟子。』

公孫龍曰:『先生之言悖。龍之學,以白馬爲非馬者也。使龍去之,則龍無以教;無以教而乃學於龍也者,悖。

『且夫欲學於龍者,以智與學焉爲不逮也。今教龍去白馬非馬也,是先教而後師之也。先教而後師之,不可。

『先生之所以教龍者,似齊王之謂尹文也。

『齊王之謂尹文曰:「寡人甚好士,以齊國無士,何也?」

『尹文曰:「願聞大王之所謂士者。」齊王無以應。

『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君則忠,事親則孝,交友則信,處鄉則順。有此四行,可謂士乎?」

『齊王曰:「善,此真吾所謂士也。」

『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爲臣乎?」

『王曰:「所願而不可得也。」

『是時齊王好勇。於是尹文曰:「使此人廣庭大眾之中,見侵侮而終不敢斗,王將以爲臣乎?」

『王曰:「詎士也?見侮而不鬥,辱也。辱則寡人不以爲臣矣。」

『尹文曰:「雖見侮而不鬥,未失其四行也。是人未失其四行,是未失其所以爲士也。然而王一以爲臣,一不以爲臣,則向之所謂士者,乃非士乎?」

『齊王無以應。

『尹文曰:「今有人君將理其國,人有非則非之,無非則亦非之;有功則賞之,無功則亦賞之。而怨人之不治也,可乎?」

『齊王曰:「不可。」

『尹文曰:「臣竊觀下吏之治齊,其方若此矣。」

『王曰:「寡人理國,信若先生之言,人雖不理,寡人不敢怨也。意未至然與?」

『尹文曰:「言之敢無說乎?王之令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人有畏王之令者,見侮而終不敢斗,是全王之令也。

『「而王曰:見侮而不鬥者,辱也。謂之辱非之也。無非而王辱之,故因除其籍,不以爲臣也。

『「不以爲臣者,罰之也。此無罪而王罰之也。且王辱不敢斗者,必榮敢斗者也。榮敢斗者,是而王是之,必以爲臣矣。

『「必以爲臣者,賞之也。彼無功而王賞之,王之所賞,吏之所誅也;上之所是,而法之所非也。賞罰是非,相與四謬,雖十黃帝不能治也。」

『齊王無以應焉。

『故龍以子之言有似齊王。子知難白馬之非馬,不知所以難之說,以此,猶好士之名,而不知察士之類。』

【注釋】

[1]白馬非馬,可謂中國最早發現的哲學邏輯學悖論。

[2]原文:『可與不可,其相非明。』這句話是中國邏輯學關於『不矛盾律』的最早表述。

[3]公孫龍是中國較早研究指號與對象及其意義的關係的哲學家。此篇堪稱經典。

[4]何按:守白,即白就是白,乃是關於邏輯『同一律』的最早表述。

[5]疾:嫉,忌,恨也。

[6]辯:辯題,即命題。

[7]這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一個邏輯悖論。

[8]遂:深,透徹。

[9]大也。

[10]說:悅。欣賞。

【附錄】【四庫全書總目】公孫龍子提要

【公孫龍子】三卷,周公孫龍撰。案【史記】:『趙有公孫龍,爲堅白同異之辯。』【漢書·藝文志】:『龍與毛公等並游平原君之門』,亦作趙人。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龍爲魏人,不知何據。

【列子】釋文:『龍字子秉。』莊謂惠子曰:『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爲五。』秉即龍也。據此,則龍當爲戰國時人。(【戰國策·趙策】與【史記·平原君列傳】並載信陵君破秦救趙,虞卿欲爲平原君請封,公孫龍勸平原君勿受。其事在周赧王五十八年。據此,則公孫龍當爲戰國末期人。)

司馬貞【索隱】謂龍即仲尼弟子者,非也。其書【漢志】著錄十四篇。至宋時八篇已亡,今僅存『跡府』、『白馬』、『指物』、『通變』、『堅白』、『名實』凡六篇。

其首章所載與孔穿辯論事,【孔叢子】亦有之,謂龍爲穿所絀。而此書又謂穿爲弟子,彼此互異。蓋龍自著書,自必欲伸己說。【孔叢子】偽本出於漢晉之間,朱子以爲孔氏子孫所作,自必欲伸其祖說。記載不同,不足怪也。

其書大指,疾名器乖實,乃假指物以混是非,借『白馬』而齊物我,冀時君有悟而正名實,故諸史皆列於名家。

【淮南鴻烈解】稱公孫龍粲於辭而茂名。【揚子·法言】稱公孫龍詭辭數萬。蓋其持論雄贍,實足以聳動天下。故當時莊、列、荀卿並著其言,爲學術之一。特品目稱謂之間,紛然不可數計。龍必欲一一核其真,而理究不足以相勝,故言愈辯而名實愈不可正。

然其書出自先秦,義雖恢誕,而文頗博辨。陳振孫【書錄解題】概以淺陋迂僻譏之,則又過矣。明鍾惺刻此書,改其名爲【辯言】,妄誕不經。今仍從【漢志】,題爲【公孫龍子】。又鄭樵【通志】略載此書,有陳嗣古注、賈士隱注各一卷,今俱失傳。此本之注,乃宋謝希深所撰,前有自序一篇。其注文義淺近,殊無可取,以原本所有,姑並錄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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