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剛剛即位時,曾經問右丞相周勃:『天下每年判決的案件有多少?』周勃說:『不知道。』又問:『每年的錢糧出入有多少?』周勃還是不知道,寒磣又害怕,汗把衣服都沾濕了。 文帝轉頭問左丞相陳平同樣的問題,陳平狡猾,說這些有主管的人。文帝不依不饒地問主管是誰,陳平答:『要問審判案件應該找廷尉;要問錢糧出入應該問治粟內史。』文帝這時候也年輕,不太給老同志留面子,就反問: 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一 這話擱在現代,很有詰問『你幹什麼吃的?』的味道,【史記·陳丞相世家】記載的『老油條』陳平的回答既卑微、又驕傲: 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問對一如既往地客氣,自居駑下,又以『待罪』爲辭,這也是秦漢時代臣子的常態,居官即『待罪』,但仔細看看他說的職責,基本上就是你是天子可以管我,出了門,國內國際的大事、官員百姓都歸我管了。 這麼說完了,『孝文帝乃稱善。』可見當時人,包括皇帝都沒覺得宰相的大權有什麼不對。
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電視劇【大風歌】中的漢文帝
『稱善』實在不算是結果,重要的是『乃』字,結合這次問對的背景: 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
在大朝會上對右丞相、左丞相窮追猛打,本身就帶著不依不饒,所以,當周勃責難陳平時: 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君欲彊對邪?』
這段描寫,非常有趣,大臣知道皇帝在『找碴』,甚至將這個視作一次考試, 更有意思的是,周勃對陳平的責難是,你怎麼不教我怎麼答?而陳平笑著回覆的則是,你坐這個位子,不知道是幹嘛的? 啞謎打完了,揭曉答案,陳平在『誅除諸呂』、『立漢文帝』的兩件大事中,一直自居次要角色,所以才在文帝初立時,以『謝病』的方式將『首相』的位置讓給了周勃,而自己居於次相,其理由是: 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原以右丞相讓勃。』
這番退讓,完成了對自己在呂氏執政時代『從賊』的罪名洗刷,又將相位與『酬功』掛鉤,待到真的硬橋硬馬的廟堂執政,被頂在前面的周勃就露怯了。事件的結果也很有意思: 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絳侯謝病請免相,陳平專爲一丞相。
周勃自知的這個『不如』,恰恰在於『不知其任』,而妄想居其『尊』,意識到了,趕緊讓位子。 這個『尊』不是虛辭,在北宋司馬光所作的【涑水紀聞】中寫道: 宰相,自唐以來謂之禮絕百僚,見者無長幼皆拜,宰相平立,少垂手扶之;送客,未嘗下階;客坐稍久,則吏從傍唱『相公尊重』,客踧踖起退。
電視劇【大風歌】中的周勃
電視劇【大風歌】中的周勃
簡單翻譯一下,就是自唐以來宰相地位尊貴,見客之時,無論老幼都要行拜禮,而宰相安然受禮,只是簡單垂手相扶就已經算是合乎身份了,更不用降階送客,客人多坐一會兒,屬吏就要喊『相公尊重』,以攆人…… 這個尊貴超越同爲『臣子』的『百僚』,在秦漢,丞相不僅超越『百僚』,與君主的關係也一樣突出了其地位的特殊性。 丞相覲見皇帝的時候,皇帝之前坐著要起立,乘車坐輦要下來迎接;丞相有病,皇帝還要擺開儀仗到家裡噓寒問暖。這樣的待遇放在清朝,別說是沒事兒琢磨在哪塊地磚磕頭聲音大的軍機大臣,就是皇上他爹也享受不到。 以上,可以說解析了漢文帝、陳平、周勃互動的第一層含義,其實還有一層含義,藏在水面之下。 二 陳平的所謂周勃『不知其任』,還有一層潛台詞,即丞相之位,具備極強的『特殊性』,並不應該作爲『酬功』的贈品,哪怕皇帝給了,你也未必接得住。 追其根本,則在於秦制是以秦律嚴格規定的上下公文所構成的制度體系,絕大部分的政務是在機械化的業務規定範圍內運行的,丞相作爲官僚系統的首長,恰恰把持的是帝國日常運轉的政務權力的頂端。 皇帝的權力對於政務的干預,往往僅及於禮儀性、宗教性的任務和高層人事任免,以及其『理論上擁有』的立法權力。
電視劇【楚漢傳奇】中的劉邦
電視劇【楚漢傳奇】中的劉邦
【史記·酷吏列傳》裡杜周的一段話非常說明問題: 客有讓周曰:『君爲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爲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爲律,後主所是疏爲令,當時爲是,何古之法乎!』
不過,杜周實際上是漢武帝朝政治氛圍的產物,漢文帝時代,文法吏的代表人物張釋之的態度則大不相同: 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爲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當是也。
比較一下,刨除道德褒貶的因素,張釋之肯定了人主的生殺大權,即『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同時強調了法爲天子與天下共享的原則,而對天子來說,並不是有守法的義務,而是隨意『改法』會造成法律不爲人民所信任,而廷尉作爲最高執法機關,又是天下執法者的表率,用今天的話講,遵循程序正義有利於君主的統治。 . 而杜周的態度則是『虛無主義』的,即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程序正義』,因爲律令本身就是君主意志的貫徹,無非是前代君主的意志,還是當代君主的意志,既然如此,遵循上意而非執著於法條,完全是合乎道理的。 秦律和漢律,實際上是刑法和行政法的集合,甚至細緻到了公務員業務操作手冊的程度,在某種程度上,君主是可以做到『垂拱而治』,因爲君主什麼都不做,制度體系的執行者們一樣能夠保證帝國的運轉,但前提是執行者必須尊重專業和服從於制度本身。 從這個角度上看,蕭規曹隨也好,文景之治也好,都是治理者某種程度上的自律和放任,而周勃的任官,恰恰就是單純的『酬功』甚至『占坑』,以爲對一群『靖難功臣』的『保障』,他本人的水準,根本不足以擔當相位,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周亞夫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周亞夫 ,周勃次子,也曾短暫任丞相,快速失位、丟命
勃不好文學,每召諸生說士,東鄉坐而責之:『趣爲我語。』其椎少文如此。
這個『趣爲我語』,有人翻譯爲『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很是傳神,這個『椎』字,【廣韻》裡解爲: 椎,棒椎也。
引申爲樸實、愚魯,這樣一個『棒槌』一樣的人物,又如何能夠理解複雜的政務體系呢? 所以,陳平的潛台詞是: 哥們兒,這坑你守不住。
三 可以說,秦漢之際,最懵懂的『丞相』非周勃莫屬,【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補充了一點信息: 文帝既立,以勃爲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食邑萬戶。居月餘,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寵,久之即禍及身矣。』勃懼,亦自危,乃謝請歸相印。上許之。歲餘,丞相平卒,上復以勃爲丞相。十餘月,上曰:『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國。
可見,周勃被漢文帝說得冷汗直流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月余』的時間裡,他自己也害怕了,等到一年後陳平死去,這位老先生完全不記事兒,又幹上了,可惜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被轟回封國去了,成了『列侯就國』的帶頭人。 可以說,周勃在以上的故事裡,就是被人牽著鼻子走的角色,一會兒是陳平,一會兒是漢文帝,指望他履職,肯定是不靠譜的。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竇太后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竇太后 ,她的執政『抓手』是很奇怪的
不過,這個不靠譜的人,實際上開啟了一個『新時代』,這個時代,司馬遷在【史記·張丞相列傳》裡明說了: 自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 太史公曰:『張蒼文學律歷,爲漢名相,而絀賈生、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顓頊曆,何哉?周昌,木彊人也。任敖以舊德用。申屠嘉可謂剛毅守節矣,然無術學,殆與蕭、曹、陳平異矣。
在這篇【列傳》裡,太史公簡略寫了一群丞相、御史大夫,評價卻是『殆與蕭、曹、陳平異矣』,和蕭何、曹參、陳平那是真不一樣啊!這話只是在說申屠嘉嗎? 事實上,在陳平死後,單獨拜相的有周勃、灌嬰、張蒼、申屠嘉(跨越文帝、景帝),這之中,前三位的傳記里,無一例外的有一句: 於是勃與平謀,卒誅諸呂而立孝文皇帝。(【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絳侯等既誅諸呂,齊王罷兵歸,嬰亦罷兵自滎陽歸,與絳侯、陳平共立代王爲孝文皇帝。(【史記·灌嬰列傳】) 蒼與絳侯等尊立代王爲孝文皇帝。(【史記·張丞相列傳】)
也就是說,這些丞相,都是擁立漢文帝的功臣代表,他們在這個位置上,不是因爲合適,而是爲了『酬功』、『占坑』。 當然,這裡面不包括申屠嘉,他是個小字輩,不過他的上位,也算是奇葩故事: 張蒼免相,孝文帝欲用皇后弟竇廣國爲丞相,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廣國賢有行,故欲相之,念久之不可,而高帝時大臣又皆多死,餘見無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爲丞相,因故邑封爲故安侯。
申屠嘉在漢高祖的時代是個小字輩,隨征英布的時候,才是個都尉,可當漢高祖的大臣死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太不著調,只好用他,把他由關內侯拔成了徹侯。 更好玩的是漢文帝想用外戚竇廣國,卻擔心天下人說自己徇私,這個天下人是誰呢? 只能是將自己視作大漢帝國『股東』的功臣列侯們,董事長說把自己小舅子任命成CEO,還要擔心『股東』的議論,那議論的主題只能是說,股份制變家族企業了吧。 四 問題是,『家天下』竟然不是『家族企業』? 這個結論是不是太『毀三觀』了,但從漢初歷史來看,確實如此。 剛剛獲得政權的劉邦家族還遠沒有形成『不言而喻』的合法性,與功臣貴族集團共同鎮壓天下的聯盟必須維持,而對於執政權力的讓渡,無疑是這一聯盟最大的保障,君相相安。 我們早就寫到過,漢文帝一朝,對於劉邦設置的同姓諸侯王藩屏體系進行了大調整,因爲他不是嫡長子,要維持『代系』皇權的永固,就必須建立『代系』秩序,所以對他的兒子進行了一系列大封,並對叔叔、兄弟、侄子不斷『割肉』甚至『斬首』。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田蚡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田蚡
在此條件下,丞相、御史大夫這兩個原本居於官僚律令體系最頂端的職位,其實際效能,必然要打折扣,所謂的『三公九卿制』構建的君相共治體系,在真實的權力運作中,則一步步走向君權獨尊,丞相唯唯。 這個進程,並不是漢武帝開啟的,而是自『軍吏』一代結束後,已經舒展開的君權不樂意被相權掣肘的必然,而其要竅,正好是在文景之治的時代。 申屠嘉這樣的『老資格』丞相,在面對漢景帝的寵臣晁錯時,完全毫無辦法: 二年,晁錯爲內史,貴幸用事,諸法令多所請變更,議以謫罰侵削諸侯。而丞相嘉自絀所言不用,疾錯。
也就是說,在朝政話語權上,丞相申屠嘉完全比不了晁錯,只能以晁錯在高廟牆上開門這樣的事情上下手,已經完全淪爲陰謀詭計了,實在是有失身份。 而之後的列位丞相比他還猶有不如: 自申屠嘉死之後,景帝時開封侯陶青、桃侯劉舍爲丞相。及今上時,柏至侯許昌、武彊侯莊青翟、高陵侯趙周等爲丞相。皆以列侯繼嗣,娖娖廉謹,爲丞相備員而已,無所能發明功名有著於當世者。
這是一類『備員而已』的,另外一類丞相在【萬石張叔列傳】中,比如衛綰(漢景帝、武帝時丞相): 五歲,代桃侯舍爲丞相,朝奏事如職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終無可言。天子以爲敦厚,可相少主,尊寵之,賞賜甚多。
比如石慶(漢武帝丞相): 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溫舒之屬峻法,兒寬等推文學至九卿,更進用事,事不關決於丞相,丞相醇謹而已。在位九歲,無能有所匡言。 慶文深審謹,然無他大略,爲百姓言。
整個進程,就是由皇帝畏懼的『粗人』到皇帝喜歡的『老實人』的變遷,其中穿插幾個有脾氣的功臣,比如周亞夫、竇嬰、李蔡、公孫賀,外戚,比如竇嬰、田蚡,不能說是點綴,卻絕不算常態,比如田蚡: 電視劇【漢武大帝】中的親貴田蚡,他也是漢初政壇的異類 當是時,丞相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退。
這位的跋扈,可能算是漢興以來丞相中登峰造極的人物了,可他的關係,別人也真比不了,所謂『蚡以肺腑爲京師相』,親到極致了,皇帝的肺腑啊。 綜上所述,自漢興以來到漢武帝時代,除了蕭何、曹參、陳平三位有資格說達成了陳平所舉的『宰相之任』,之後的歷任丞相,由質樸少文的軍吏到備位不言的『老實人』,其實是丞相權威逐步下降的過程,而非漢武帝時代突然跌落,正是由於漢文帝、漢景帝對於丞相職權的事實架空(很多人可能也沒能力履職),才讓丞相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變成了『泥胎神像』。 漢武帝時代,只是由於天下多事,原本低速運轉時看不出毛病的官僚機器突然間加碼就暴露出一系列問題,爲了解決問題,漢武帝才疊床架屋地對秦朝遺留下來的官僚機器進行重整,整個過程中,拋棄掉了很多東西,又增加了不少東西,而其本質,只是對漢文帝、漢景帝時代早已發生的變化進行制度化的確認罷了。 如果再向深層次挖掘,則是非軍事化的惠帝、呂后、文帝、景帝四代間,逐步消減國家政治體制中的專業性元素的漫長進程,到了漢武帝時代,國家機器中的宗教、倫理成分逐步確認,『春秋決獄』之類的倫理信條越發侵蝕專業化咬合的律令文牘統治系統,用一個詞彙來形容,那就是『去專業化』、『去職業化』。 這個進程,在漢武帝之後並未停止,甚至延續到了東漢王朝滅亡。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西漢初年的丞相,與秦國、秦朝的諸多相邦、丞相大不相同,如果非要尋找其間的相同處,或許田蚡這個特例可以與下期文章中出現的秦相有所衡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