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子路安排高柴做費邑這個地方的長官,孔子說:『你這是害別人的兒子啊。』子路說:『您看這不爲了百姓,爲了社稷嘛,何必先讀書,然後再爲學』孔子說:『所以我惡厭巧言令色的人。』 首先,解釋一下『爲學』,論語的中『爲學』跟我們今天的純粹的學習,也就是通常我們講的讀書含義是不同的。古人往往『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讀書、學習、爲官往往是貫穿其一生。 『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子路爲何對夫子說這樣的話,其實根本原因是孔子自己經常也說這樣的話。前面提到孔子和子路經常有口水『官司』,下面再看一章,我們就明白夫子爲何惱火不已。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爲東周乎!』【陽貨】 這一章說,公山弗擾占據費邑反叛,來召孔子,孔子準備前去。子路不高興地說:『沒有地方去就算了,爲什麼一定要去公山弗擾那裡呢?』孔子說:『他來召我,難道只是一句空話嗎?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要在東方復興周禮,建設一個東方的西周。』當然經過後人考證,公山弗擾召孔子之時,並未反叛,而其反叛之時,孔子任魯國大司寇,並發兵攻打。【論語】此處有誤。 同樣是在這個費邑,子路不贊成孔子去輔佐公山費擾。孔子則說:『我是爲了在魯國重建一個周朝!』估計,還講了地方雖小,不是也有老百姓,不是也是社稷,我要在那裡重樹周禮。當然,孔子最後沒有去。所以,這一次,子路使高柴爲費宰,孔子責問起來,子路也如法炮製:『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只差也來一句,『吾其爲東周乎!』甚至還帶有挖苦的嫌疑,送上門來了不要,當年自己還差點攔不往。孔子馬上聽出味來了,這個高柴是『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跟孔子的閱歷和目標能比嗎?跟孔子當年的處境能比嗎?可是子路的說辭與孔子如出一轍。於是夫子憤道:『是故惡夫佞者!』意思就是:所以,像你這樣的巧言令色的人,我最反感。把我孔丘的話全部都搞得變了味! 其實子路這還不算是什麼特別過分的,後來那些有名無實,欺世盜名的偽君子,滿嘴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偽道學之流才是徹頭徹尾的『色取仁而行違』,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如果孔子在今天能看到這樣數之不盡的醜惡歷史,必然會痛心疾首地大呼:『是故惡夫佞者!』 11.28【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伺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爲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爲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爲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爲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爲之小,孰能爲之大!』】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陪孔子聊天。孔子說:『不要認爲我是一天就能有今天的樣子,這不是我自己的認爲。孔子坐下來說:『沒有人真的了解我啊。假如有人賞識你們,那你們怎樣去做呢?』子路搶著回答:『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之間,有別國的軍隊侵犯它,又有災荒困擾它,讓我仲由去治理它,到了第三年,就能讓人們勇敢,而且懂得規矩了。』孔子聽了微微笑了笑。『冉求,你怎麼樣?』冉求答道:方圓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國家,讓我冉求去治理它,到了三年,就能使百姓富足。至於禮樂教化方面的事,就要等君子來施行了。』『公西赤,你怎麼樣?』公西赤答道:『不敢說能做到我說的,只是願意學習它。宗廟的祭祀活動,或者諸侯的盟會,穿著禮服戴著禮帽,我願意在那個場合做一個小小的司儀吧。』『曾點,你怎麼樣?』曾點彈奏瑟的聲音漸漸弱了,『鏗』地一聲,放下瑟站起來。回答說:『我想的和他們三位說的不一樣。』孔子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也就是各人說說自己的志向啊。』曾晳說:『到了春天將盡的時候,穿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位已經成年的人,六七個少年,到沂河去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唱著歌回家。』孔子感慨地長嘆說:『我贊成曾晳的想法啊!』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個人出去了,曾晳走在後。曾晳說:『那三位的話怎麼樣?』孔子說:『也就是各人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曾晳說:『夫子爲什麼笑仲由呢?』孔子說:『治理國家靠禮讓,他說話不謙讓。所以笑他。難道冉求要做的就不是治理國家嗎?怎見得方圓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國家呢?難道公西赤要做的就不是治理國家嗎?宗廟祭祀和諸侯會盟,不是諸侯的事卻又是什麼!公西赤所做事還是小事的話,什麼事又能算得上大事呢!』 『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一般解釋爲『不要因爲我比你們年齡大一點,就沒有人用我了。』或者理解爲『就不敢跟我說』。對於前者,不太符合孔子對弟子說話一貫風格,孔子的弟子對老師是相當推崇,也不會抱著這樣的想法。對於後者,說是啟發學生大膽發言。這也跟【論語】中夫子和弟子之間的坐而道論,各抒己見,談笑風生的平素場景,也難以相合。況且在子路言志之後,夫子『哂之』,這也不是鼓勵的作法。 其實『乎爾』就是一個語氣助詞,沒有具體的意義。『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就是孔子說他非生而知之者,雖然今天能有的有所學問和成就,也不是一天就能達到的。『毋吾以也』就是孔子自己不認爲自己是一天就能成長起來的。 然後孔子坐下來說:『沒有人真正了解我啊!』當然也有人認爲『居則曰,不吾知也』是孔子在引述弟子的話,弟子在平常總是說沒人賞識他自己。但是個人認爲將『不吾知也』理解爲孔子說弟子們不了解他,和後面的『吾與點也』的意味之語,倒是能互相呼應。夫子一生汲汲奔走,卻是其個人之志卻『吾與點也』倒是很少有人能夠理解。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孔子之所以笑子路,主要是因爲『爲國以禮,出言不讓』。『爲國以禮』是說子路的志向沒於立於禮,只是一味強調『使民有勇,且知方』。如果子路的說法是,『使民知禮,且勇而義』,估計夫子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出言不讓』,也不僅僅是說子路說話的口氣不謙讓。『讓』有『推賢尚善』之意,如冉求說的:『如其禮樂,以俟君子。』所以左傳云:『讓者,禮之主也。』 孔子說:『唯求則非邦也與?』,繼而又說:『唯赤則非邦也與?』意在表明不管治理國家的面積是大還是小,不管治理國家的層面是高,還是低。『爲國以禮,出言相讓』的治理之道是相通的。孔子認爲,一個志向,不在於一個人非要做出多大的成就。而是一個人用什麼方式取得什麼樣的成就。所以孔子強調真正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就是不管是在什麼層次上從政,均要堅持『以禮爲國』的基本原則。 孔子把恢復禮樂的實質精神,作爲自己從政前提,而不在於自己能夠置身於多高的社會地位,或者取得什麼樣的功名。前文提到孔子本來準備應公孫氏之召,前往費邑,子路不悅,孔子說:『吾其爲東周乎!』。實際上孔子並不是說大話,而是他對從政有自己異於常人的理解和追求。孔子說他自己『無可,無不可』是有前提的,就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只要能夠『立於禮,成於樂』,他才是『無可,無不可。』只有這樣理解,我們才能明白孔子如何會讚賞曾點的志向。曾點所說的,並不是一次簡單的郊遊,而是禮樂的教化。如: 樊遲從游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顏淵】 從上引這一章,我們能夠明白曾點所說的不是簡單的郊遊,而是孔門講習的一種常見方式。從中,我們也能對孔子的山水怡情,寓教於樂的教育方式有更深的理解。曾點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實際上就是自己的弟子,他希望自己將來能夠老師一樣誨人不倦,禮樂爲教。所以深得孔子的讚許。孔子最後沒有說的,就是『吾與點也,非邦與?』說白了,孔子認爲禮樂就是求治之道,事關禮樂,安可以大小言之。對於前三位弟子的回答,孔子都不滿意。子路志雖高遠,卻出言不讓,冉求謙遜有加,卻劃地爲限,公西赤出語低調,卻事禮不明。孔子之所以有所成就,得以成爲四人之師,最根本的原因是孔子在任何情況下,始將禮樂的精神貫注到自身的言行之中,如將禮樂的實質精神置於無尚的地位。作爲孔子的弟子居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孔子說弟子『皆不及門』也在情理之中。那曾點意識到了沒有?其實他如果完全意識到了,也不存在後面的追問了。 這一章,是孔子的弟子各述其志。同樣的場景亦見【公冶長】篇。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治長】 孔子談到自身的志向並沒有涉及自身,所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反映的是其心憂天下,卻無私無我的博大胸懷。這一次在這裡,孔子談到了自己最理想的歸宿,就是述而不作,誨人不倦,使先王之道,文王之文,得以繼承和發揚。 【先進】開篇提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孔子認爲先輩視禮樂爲本質的自然流露,而今天的後輩習於禮樂,那是爲了儘量的達到返樸歸真的境界。但是要做到克己復禮,談何容易。所以【先進】一篇多談弟子的不足。如: 『回非助我者,於吾言無所不悅』強調君子要在節之以禮的前提下,要直道而行; 『有慟乎?非夫人之爲慟誰?』 強調弟子們臨喪不哀; 『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強調禮,與其奢也,寧儉,與其易也,寧戚。』; 『師也過之,商也不及』強調『過猶不及』; 『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強調『以道事君,不可同止』; 『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強調『君子義以爲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 『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強調『允執其中』; 『是故惡夫佞者!』強調『巧言令色,鮮仁矣』; 『不踐跡,亦不入於室。』強調『行義以達其道』; 『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強調『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 從此篇可見,孔子是從『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出發,感嘆要做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其之難。所以如果有可能,孔子寧願選擇『質以爲上』的野人,指沒有爵級的平民子弟對其進行教化,也不願意選擇那麼被所謂的『禮樂』浸染的貴族子弟進行教化。當然,這不現實,但是孔子在選擇弟子時,寧願選擇那些出身庶民或者士人的可造之才,而不願選擇那些所謂出身高貴的諸侯和大夫子弟。 【論語】並不諱言孔子說弟子們『皆不及門』以及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應該說,【論語】編者還是能夠忠於事實,並沒有刻意隱瞞孔門前輩的不足。從全篇而言,【論語】編者從『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出發,指出孔子門子大多並沒有吃透孔子『以道事君,爲國以禮』的根本原則,沒有把持仁義的實質,沒有掌握禮樂的精神,沒有理解孔子『過猶不及,進者退之,過者進之』的中庸之道。通過最後一章孔子對曾子『吾與點也』的評價,表明了孔子立足於長遠,希望從『冠者』、『童子』這樣天真純樸,稚氣未消的『野人』入手,禮樂爲教的志向。通過對於此篇的閱讀,我們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的深刻內涵。也更加能夠真實地體會到孔子對於禮樂文明的認識,遠遠在於同時代的人們之上,甚至到了今天也不容易真正地爲人所知曉。孔子說:『不吾知也』並不是說沒有人知道他的才能,他的學識,而是說: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的他的良苦用心和憂樂情懷。但是孔子依然『人不知而不慍』,以『無棄人,無棄物』的包容和理解精神,以『與其進,不與其退』的積極態度對弟子進行不厭其煩的諄諄教誨。 當然,在這一篇里,還是弟子給樹立了四個偶像,一個是大孝無痕的閔子,一個是大智若愚的南容,一個是好學不已的顏回,一個是禮樂爲教的曾點。並以之爲榜樣鞭策後進禮樂的君子,繼承夫子之志,如琢如磨,如切如磋,能夠『見其進,未見其止』、『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從而能夠升堂入室,了卻孔子生前對於陳蔡弟子『皆不及門』,對於顏回之死『天喪予』的遺憾,能將孔門精義發揚光大。 所以,【論語】的下一篇【顏淵】繼續闡明夫子對『仁』,『政』,『君子』的深刻理解和認識,使弟子們對孔門精義,特別是孔子本人的思想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和本質的認識。 |